卷一 第八章 離人心上秋(3 / 3)

磨蹭了好半晌,對有容的擔心戰勝了他無聊的考量,他的腳步停在臥室門外,隻想悄悄地看一眼兒子。

“媽媽,你不要丟下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有容死命地拉住秋水的手說什麼也不鬆開,好不容易才見到媽媽,他再也不要離開她。所以雖然他很困,可是他就是不肯閉上眼,怕一覺睡醒,媽媽又不見了。

“跟爸爸一起住不好嗎?”像從前一樣摩挲著兒子的頭,秋水第N次地思考著這孩子的容貌哪裏像她多一點,哪裏像他爸。

“不是,”跟爸爸在一起說不上好與不好,總感覺少了點什麼,“可是如果隻能和爸爸媽媽其中的一個住在一起,我要媽媽。”

難道她當初的選擇錯了嗎?在秋水看來,兒子需要完整的家,龔長天即將迎娶羅婭娜,他可以給有容一個完整的家啊!“為什麼?住在這裏有爸爸,有羅阿姨,有兩個人疼你,你應該高興才對啊!”

“爸爸很少對我笑,他也很少抱我。我想,他一定不愛我,也不想要我這個兒子。所以他才會每天忙這個忙那個,連接我上下學的時間都沒有。媽媽,有好多次,我都想出去找你。可是我沒有。因為媽媽曾說過,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不管爸爸怎麼對你,我都要愛爸爸,要把你那份也帶上,替你去愛他——這是媽媽拜托我的,我一定要做到,所以我不能走。”

今天他已經回到原來跟媽媽一起住的地方,可是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回來了,因為他是好孩子,不能說話不算數。既然答應了媽媽要愛爸爸,即使不高興爸爸娶羅阿姨,即使爸爸很少接他上下學,即使他想跟爸爸親熱卻總是被拒絕,他也還是回來了。

許是困了吧!有容的話斷斷續續很不連貫,不過龔長天還是聽清了。

為什麼要讓有容代替她來愛他?要愛,她自己來就好了。

怕他拒絕嗎?

他會拒絕嗎?

誠如沙臨風所言,真的非得到了她快死的那一刻,他才能原諒她,坦白麵對自己的感情真的比死還難嗎?

龔長天需要一支煙用於思考。

秋水向兒子再三保證,他睡醒後定能見到她,有容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看著兒子沉沉的睡顏,秋水感歎:做小孩真好!發生天大的事都能睡得著。

今夜,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合眼。

想必龔長天已經知道她的真實病情了,原以為他們之間解不開的心結會隨著她的死亡而泯滅,原來上天不會那麼好心地放過她。

死無法逃避問題,活著還需麵對現實。

望著靠在沙發上的龔長天,秋水慶幸煩惱不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給我支煙。”她向他伸出手。

現在的女人流行吸煙嗎?龔長天可不會用尼古丁殺害一個體質虛弱的病人,掐滅煙蒂。他將煙丟進紙簍裏,“你需要的是牛奶,不是香煙。”他可不想背上殺人犯的罪名。

牛奶還是香煙?她都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他又知道?

夜色是不是會讓人變得比較感性?看著她的臉,龔長天忽然有些傷感。

他發現自己恨她間接害死母親的事,也恨自己讓她備受病魔的煎熬——她怎麼會傻得以為他希望她死呢?

“秋水,有句話我隻問你一次。”

“你想問我,婆婆是不是我親手推向汽車的?芽”合上眼,奔波了許久她有些累了。好想停下來,安靜地待一會兒。

不拔去這顆怨恨的釘子,他永遠沒有辦法敞開心扉,真正地接納她。

這一刻秋水什麼都不去做,無須理會繁雜的思緒,就這麼靠在沙發上淨化心境,靜靜地……靜靜地沉澱著她走過的旅途和一路上的風景。

媽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上——他害怕她的回答,所以這個問題憋在心中這麼多年,他都不曾問出口。當年,他更是寧可跟她一刀兩斷,也不要聽到任何令他足以殺死自己的答案。

他的心思她怎會不懂,帶著有容躲了他這麼多年,該是她麵對事實的時候了。本以為把有容交給他,她是生是死都不要緊。原來不是這樣的,兒子需要她,她這個當媽的得學會堅強。

“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我不知道。”龔長天搖頭,他無顏麵對過往,“當初我質問你為什麼不救我媽,你沒有回答我。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問題就像一條寄生蟲住進了我的神經裏,每次我一想起它,這條寄生蟲就在我全身的神經裏活動,一直痛都我麻痹,痛到我徹底回避這個問題為止。有時候我會想,那一切隻是一個意外……一定隻是一個意外,我最愛的女人不會殘忍到親手殺死我的親生母親。可有時候我又會懷疑,如果你真的沒有對我媽做過些什麼,為什麼當我質問你的時候,你不立即反駁我呢?”

“因為我恨我自己。”

人最大的勇氣不是麵對死亡,不是承認自己的錯誤,而是直麵那個最醜陋的自己。

“在車子撞向婆婆的那一瞬間,我被嚇倒了。腳像是被固定在那裏,連挪動的力氣也沒有。就在那一瞬間……我永遠不會忘記,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竟然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的瞳孔迅速放大,仿佛置身於當年那一瞬間,“就這樣死掉吧!我實在是受夠了,如果婆婆就這樣死掉……就這樣死掉,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那一瞬間的意識讓她裹足不前,等她恢複理智想要去救婆婆的時候,龔長天已衝出馬路抱住婆婆正在流血的身軀。

“就是那麼一瞬間的念頭讓我內疚了八年,離開你,與有容相依艱難地過日子,即使再怎麼想你,想靠近你,想尋回你的愛,想從你身上找回溫暖,我也忍下了——我告訴自己,這是那個可怕的念頭讓我付出的代價,這是我應受的懲罰。”

一語道出了當年的真相,秋水一時間如卸下萬般重擔,頓覺輕鬆。回想往事,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直麵他的憎恨嗎?

她決定不逃了,他還是不想麵對那個他曾經愛過、恨過,現在卻不知該怎麼辦的愛人嗎?

拉著他的衣角,秋水等待他的回眸已等了許多年,“長天,我好可怕,是不是?”

可怕嗎?是!麵對最愛的人最醜陋的一麵,他無法鐵齒地說:無論你是如何可怕的人,我都愛你。

他做不到!

他對她付出的愛決不比她少,可是他做不到為了愛放棄所有的原則,無條件包容她。他也是人,他也有心上的缺陷,他做不到!

打開門,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八年前,他連親手交給她離婚協議書的勇氣都沒有;八年後,他依然沒有勇氣麵對自己仍然愛她的事實;如今,他又要逃了。

秋水的手搭在他握著門把的手上,有些話,今夜一並說明吧!

“我帶著有容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你不是也問過,我為什麼不來找你嗎?芽”

她的倔強成就了她,也害了她的幸福,“我在等,我在等你主動來找我。我從內衣模特轉行做廣告模特,我總是出現在鎂光燈下,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在幹什麼,我在哪兒。長天,看著有容一天天地長大,從他會叫‘媽媽’,到他第一次開口問我‘媽媽,為什麼我們不跟爸爸住在一起?’我都沒有放棄等待,每年生日我許的願望都是一樣的。”

終於可以看著他的眼睛說出她許下的願望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出現在我麵前,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我後悔放棄你,我後悔跟你離婚,回來吧!這輩子你是我唯一的老婆。’”

頓了片刻,她最後一次等他。

時間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也許隻過了幾分鍾,或許隻是一眨眼的瞬間。

她能給他的等待已經走到盡頭,秋水的手從他的手背上拂開,她突來的放手讓龔長天心中驀然入了秋。

“你再替我照顧有容一陣子,我會聽從沙醫生的安排,盡快用伽瑪刀切除腦內的良性腫瘤。等我病好了,我就接他走。當然,你要是想見他,隨時都可以。”

“我不會再想用生命來獲得你的原諒,甚至是愛了。”

到底,放棄比死亡來得容易一些。

她比他先一步離開曾屬於兩個人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