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快八年了。
她不覺輕籲地歎著氣,八年前,他還是一個滿懷仇恨的輕狂少年,所有的恨皆寫在臉上,偏執、玉石俱焚的個性讓他冷漠得近乎不盡情理。八年後的今天,臉上的恨沒有了,但卻更冷漠、更偏執了。家對他而言是無關緊要的,她對他而言也是無關緊要的。每一次,看著他的眼睛,她都會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多麼不重要。
幾年前,她還曾經慶幸,自己擁有來自妖的遺傳,能夠一眼看透人的靈魂,能夠看透他,進而幫助他,但現今,她隻為自己所擁有的能力而深深痛苦。痛苦,僅僅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韞紫扶著他,坐在椅上,解開他的衣扣,用濕手巾輕拭著他的傷口。調藥,敷藥,一樣一樣都是她所熟悉的工作。
“大哥,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準備晚膳。”她轉身,嬌小的身體似乎在隱忍著什麼,“大哥,你可想過要去愛一個人,相愛再結合,然後共度一生?”
這是她常想問的,因為周圍的人見到她時總會問:你跟你大哥何時成婚呀。初聽時她不懂,所以隻能微笑以對。聽久了,她也會好奇地反問。然後,好心的鄰裏會不厭其煩地跟她解釋,成婚就是兩個相愛的人守在一起,喜怒相共。
裴硯笑了,冷冷的笑聲讓韞紫不寒而栗,“韞紫,你知道愛嗎?”
韞紫僵硬在那兒,搖頭。她的確不知道愛,因為從沒有人教過她,而她也不想知道,她隻是很單純地想與他喜怒相共,僅此而已。
“愛會讓人短命的,隻有恨才能讓人活得長久。記得嗎,你娘就是因為愛才會死的。”
“是嗎?”韞紫慢慢地走近廚房,在廚房門口時,她又站住了,“那我們又算什麼?我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隻是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師徒,甚至不是朋友,我們算是什麼?”
裴硯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孤獨而寂寥,他們是同一種人,同樣來自地獄,所以他們才在一起。不是嗎?夫妻情,兄妹情,師徒情,朋友情,那些都是不可靠的,都是些會要人命的穿腸毒藥。
恨。恨?
有時候,她真是不明白世情,無法理解周圍的一切。為什麼他的話與別人的話是那麼得不同?是了,她是妖的後代,妖孽的後代,又如何懂得情、懂得恨呢?
“我懂了,下次我不會再問了。”
夜晚,喜歡彈琴,而且每一夜她都會彈琴。
感到身後有人的氣息,清幽的琴聲乍止,她回過頭,“大哥,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嗎?”
雖然裴硯沒有說話,而韞紫已了然於胸,“大哥是又要遠行了嗎?”
裴硯皺起眉,“我不喜歡這樣,偷偷摸摸窺伺在一旁,我不是警告過你嗎,不許用妖法,不許猜測我,不許觀察我,不然即使是你,我也會拿起劍的。”
韞紫隻是淡然一笑,似乎早已知道他會動怒,“每次,你走的時候都會這樣,看著我,也不說話,相處了八年,我還需要猜測什麼,觀察什麼。”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師徒,卻早已有了難以割舍的牽念,“這回,大哥又將前往何處?又將出行多少時日?”
裴硯在她身側坐下,“南方。少則一年,多則……”
“大哥!”她倏地站起來,大叫一聲。
“怎麼了?不妥嗎?”
“是不妥,極大的不妥。今晨我為大哥布陣卦算,宜北行,宜西行,宜東行,卻決不宜南行。血光之兆,是極大的不妥。”聲音中夾雜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縱然知道一切隻是徒勞,她也要去試一試。
裴硯隻是微笑,雙眼中略帶嘲諷,“韞兒不說,我倒是忘了你有預測未來的能力。”
“大哥,你何必如此,韞紫隻是關心你,不想你出事罷了……”
裴硯還是微笑的表情,但雙眼中已有了明顯的不悅,“你怎麼不說了?”
“多說無益,其實我早明白你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有些事其實就是這樣,明知無用,卻又忍不住去做。
“韞紫,你可知道,人世間什麼是最可怕的?”
韞紫搖頭。
裴硯用力地抬她的下巴,“是不放心,是憐憫,是關愛,是難以察覺的感動和激情,而這些,你知道嗎,正清清楚楚地寫在你的眼睛裏。”他一把甩開她,走入內屋。
這世上本沒有感情,隻有互相的欺騙與不信任。剛從裴家走出來時,他也矛盾過,努力過,十二歲的他,滿身汙泥與鮮血,別無他求,隻想有一處安身的角落,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拒他於千裏之外,全然不顧外頭的風雪足以凍死一個成年的人。有人說正邪不兩立,更有人驅逐他,僅僅因為他滿身的汙泥。一次次的試探,沒有結果,帶來的隻是更加堅定的信念——複仇,恩仇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