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至·鄰居1
窗戶外頭還是黑的,桑拿天兒的那股熱氣就把我悶醒了,毛巾被跟被單兒都潮乎乎的,我自己就像籠屜裏的蒸包。我翻了個身,想把夢做完,可沒抓著夢尾巴,反倒越來越清醒,我索性仰麵躺著,長出了口氣,牆角這時候也傳來呼哧呼哧地響動,馬上,黑子蹦到床上,嗚嗚著,在我肚子上顛啊顛,好像上了蹦床。
一會兒,它膩味了,跳下地,顛兒顛兒地蹭到門口,回過頭,烏溜溜的黑眼珠兒激動地瞅我。我其實看不見它的表情,但我估摸著它很激動,每次夜裏去二十四小時店吃烤串兒的時候它都很激動。
我下了床,腳貼著水泥地麵,嘿,沁心涼!下半夜打地鋪!
月亮很好,我走到窗前,捧起茶缸咕咚咕咚灌了一氣,院兒外,屋瓦雜物的輪廓顯得沉甸甸的,看得我眼皮發沉,困意又上來了,剛要把茶缸放回去的當兒,棉布窗簾抖了一下。
影子和我隔著窗。
皮影戲似地,黑影慢慢地動,巨大的,沒有皮的皮影。
周圍不再是安靜的了,不管用鼻子還是用嘴呼吸,都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黑影的手指劃過木梁和門上的玻璃,發出纖細刺耳的聲響,聲音停住。敲門。沒聲音地敲--我常忘了插門,這會兒,門閂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門其實一拉就開。
外麵傳來輕微的、但確實的聲音,像有人沉沉地嗬出一口氣。我似乎能看到那一團呼出的氣體穿過玻璃,吹起門簾,在我麵前四散開。
那聲響,打開了我腦海裏幾乎快生了鏽的、通向恐怖世界的門,我該拎起凳子大喝一聲推開門,或者打電話報警,或者做點兒其它的什麼,但我沒動,甚至沒喘氣,沒轉脖子,連眼珠都沒骨碌,更別提彎腰舉凳子。
但我還是弄出了聲,許是舉累了,手中的杯底碰著了五鬥櫥:啪。身體裏緊繃的弦鬆動了一下,聲音把我激活了,我試著轉轉脖子,沒事。當然沒事!不過是個賊,鄰居也說不定,這麼想著,我瞅瞅黑子,它也看著我,我抄起鏈子鎖,挑開門簾--
什麼都沒有。當然什麼都沒有,三更半夜的我本來就不清醒,許是花了眼。黑子這會兒撓著門,眼巴巴地瞅著我,低聲地嗚嗚。
我讓它閉嘴,鄰居會以為它鬧狗,黑子很生氣,我一提鬧狗它就生氣,好像這種事兒很低俗,隻有貓才幹,它壓根兒就沒考慮過似的。我也睡不著了,又喝了口涼白開,抓件衣服出門,黑子搶在我前麵躥出去。
黑子在我前頭晃悠,胡同裏路燈很亮,我點了根煙,沿著牆慢慢走,路燈下有很多小飛蟲,住家騎著自行車晃悠悠地經過,鏈條發出規律的響聲,我吸了口煙,聽蟋蟀叫。這年頭,深夜的胡同才更像胡同。黑子開始不耐煩,在我周圍哼唧,從嗚嗚到汪汪,當它發現我沒去24小時店,隻是去了趟24小時超市時,馬上飆成狂吠。我怕吵人,抱起它往家走,想吃羊肉串的渴望一定在黑子心裏翻騰,它不停反抗,我們較著勁,一團東西差點打在我臉上,扭頭時,那東西已經飛到了路燈下,是隻蝙蝠,拍著翅膀上下左右忙乎地吃大餐,忽忽悠悠,好像飛不穩似的,黑子趁機躥下來嗚咽,為了夢想中的肉串兒。
撐開眼,天大亮,加菲貓肚子上的秒針還在嘀嗒。黑子沒像往常一樣叫我,事實上,整個早晨,當我急火火洗漱的時候,它都黑著臉,我走到哪兒它就趴在哪兒,像塊活動的絆腳石,帶它小便,它不抬腿兒,“博美”跟它打招呼,它不擺屁股,我跟“博美”主人打招呼時,它忽然高射炮似地往人家剛買的菜上撒尿,尿液順著新鮮的菜葉嘀嗒,“博美”主人邊說不礙事邊匆忙拎著又上了一次肥的菜小跑回家。我出院門時,黑子像腳墊一樣趴在門檻前的石板上,我得搬起自行車才能跨過它。
小時候,電影裏的警犬全是德國黑背,所以我特想有隻黑背。長大後有一天,我去胡同裏的鹵煮店,看見有隻小狽在鞋盒裏站著,腦袋尾巴使勁兒搖,熱情地仰視每個人,我吃完後它還在,頭擱在鞋盒簷上不搖了。沒人要它倒沒什麼,沒人吃它已經不錯了。我抱它回家,為紀念黑背的夢,叫它黑子。我給黑子上了戶口,當時是我兩個月的工資,我上戶口都不用這麼多錢。黑子長到京巴那麼大就不長了,像千萬條京巴一樣,它一身白毛,走路搖晃,不愛運動,腰椎間盤突出。它普通得有時候我都不想認它是我的狗,就像有時候它不願意承認我是它主人。
氣溫似乎每天都會高上那麼一度,我不是一般的怕熱,坐著就呼呼冒汗,跟剛從河裏出來似的,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憋悶。一連幾天天天“桑拿”,車都快騎不動了,我開始盤算攢的第一筆錢要置辦一輛汽車,吉普就先算了,夏利更實惠。我滿腦子都是車的事,暢想舒坦的開車生活,是我夏天裏騎車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