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大門上方“IN OPERATION”的紅燈亮起。

一道厚重玻璃門阻隔了所有關切的目光和擔憂的淚水。

泛著消毒水味的聖瑪瑞安醫院走廊裏,細微而顫抖的哭泣聲不絕於耳。於穎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得太大聲;而她身旁是一臉凝重的鍾訊——他正目光呆滯地盯著地麵。

林繪理像具石像一般、一動不動地斜倚在牆邊。走廊裏燈光很明亮,然而她的眼前卻是一片血紅。她低垂著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手——那上麵沾滿了血跡。

她不知道今天白天所發生的一切是一場煽情的悲劇抑或是一出荒謬的鬧劇——在鍾訊毫不猶豫地衝著方綺扣動扳機的那一瞬間,郭可安飛身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軀護住方綺,兩人一同摔到崖邊的一叢植物裏。

而此刻,那個逞了英雄的男人正毫無知覺地躺在手術室裏。子彈穿過了他的背部,致使他大量失血,陷入中度昏迷。

在郭可安被槍擊中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得呆住了。鍾訊手裏的槍一下子掉到地上;於穎星更是忍不住當場大聲嚎哭了起來。在那個時候,林繪理是所有探員之中最冷靜的一個。她迅速地跑上前去抱住郭可安的身體,用雙手按壓住他的傷口為他止血。當大量的鮮血滲出她的指縫滴落到土地上的時候,她一秒鍾也不耽擱地掏出手機撥了急救電話。

在整個過程中,她沒有掉一滴脆弱的淚,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隻是緊緊地咬著牙、繃著臉,用自己溫暖的手握住他逐漸失溫的手,直到他被送進手術室裏。

醫生說,子彈雖未射中要害部位,但傷者失血過多,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又曾遭受顛簸,導致身體過於虛弱,給手術增加了難度。所以,醫方的結論是——不到最後一刻,沒有結論。

想到這裏,林繪理不自覺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內心……不是不煎熬的。當她看見郭可安麵色慘白地躺在血泊之中的那一刻,她——幾乎要以為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經流盡了。他倒在那叢枯萎的植物裏,一動不動,雙眼緊閉,表情寂然,看上去……真的好像快要死去一樣。

當時,她愣愣地看著這樣的他,腦海裏浮現出這樣的錯覺:她的心……也被子彈打中了吧?她的生命……也隨著他一起逐漸消逝了吧?

如果,他會死的話;那麼,她也會死——那是一定的,那簡直是毫無疑問的了。

林繪理閉了閉眼,想努力抹掉腦海中的那片殷紅。正在這時,鍾訊風衣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麵無表情地接起。

“……是,當時我是朝嫌犯開槍了,因為她的情緒非常激動,非常不配合……我原本是打算射她的大腿,希望可以就此逼她放棄與警方對峙……是,是郭探員突然衝上去的……我當時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所以沒有控製好我的槍,SORRY,SIR……”鍾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

於穎星吃驚地抬起頭來,瞪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就在一個小時以前,是他親手把子彈射進郭可安的身體,可是此刻,他怎麼可以用如此平靜冷淡、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向上級彙報這件事情的始末?這個男人的心,究竟是用什麼做的?

於穎星突然覺得,眼前的鍾訊好陌生,她甚至開始有些怨恨起他來。

“……嗯,等郭探員從手術室裏出來……等他傷勢好轉以後,我會叫他呈一份詳細的報告給您的——”鍾訊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因為林繪理衝上前去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行動電話,然後快速地走到窗口,一推窗把手機朝外扔了出去。

“MISS LAM?!”於穎星驚詫地張大了嘴!因為她眼睜睜地看著林繪理丟掉手機以後,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衣袋內掏出烏黑的手槍,用力將槍口抵住鍾訊的額頭。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我發誓我會殺了你。”林繪理聲音低沉、顫抖地說著,雙眼焚紅了。

被槍指著額頭,鍾訊臉頰的肌肉異樣地抽動了一下。然而,他說出口的話語依然冷淡而平靜,“繪理,我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犯錯的是郭可安,他不應該用自己的身體替一個罪犯擋子彈,這麼做非但沒有意義,還會影響到別人。”

聽了這話,林繪理死死地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毫無人性的魔鬼,“你是在逼我現在就扣扳機嗎?”她手指動了動。她發誓,她這輩子從未像此刻這樣這麼痛恨過一個人,即使是在10年前他親手開槍射傷她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恨過他。

麵前的這個男人——竟然傷害了“他”……她不能原諒,絕不原諒……

“繪理,你聽我說。”鍾訊歎了口氣,“其實我——”

“閉嘴,不管你要說什麼,都閉嘴!”她嗬斥著,向後一甩手拋掉了槍,然後撲上去手腳並用地捶他、踹他。

“MISS LAM!你冷靜點!”於穎星連忙衝上來,用力抱住她的身體,製止她發狂的勢子。

“你放開我!我要——”林繪理用力掙紮,雙腳在空中踢蹬,甚至甩掉了高跟鞋。生平第一次,她在他人麵前失去理智,像個瘋婆子一般嘶吼著、怒叫著。

“MISS LAM!”於穎星重重地喊了一聲,那帶著哭腔卻又擲地有聲的語音令林繪理一怔,“我知道你恨鍾SIR;說實話,現在我也好恨他!可是,此時此刻躺在手術室裏麵的那個人是老大啊!我們就算不相信鍾SIR,也要相信老大才行!老大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你不可以對他失去信心,不可以看輕他啊!”她說到這裏,再也抑製不住激動的情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突然爆發的尖利哭聲讓林繪理驀然停下動作。是嗬,她……怎的竟然忘了要相信他?正如於穎星所說的那樣,他——的確是從來不會讓她失望的啊……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他從來也不曾從她身邊離開過,這次也一定不會吧?記憶中的他——總是很厲害、很得意的。他總是一臉的閑適笑容,嘴裏說著些沒營養的話語,經常拿一些超級無聊的小事來煩她,以打破她那張冷漠的冰雕容顏為畢生最大樂趣……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會被一記槍傷打倒的,他——一定會安好地醒過來,再次對她笑,再次賴皮地纏住她,再次……像那天晚上一樣擁她入懷、用溫柔的手勢撫摩她的頭發、用纏綿而熱情的吻哄著她入睡。

她——相信他。

即使全世界都對她背過臉去,她——也必須相信他。

林繪理眼睛一閉,滾燙的淚水滑了出來,在她蒼白而冰冷的麵頰上蜿蜒。

這時,於穎星夾雜著啜泣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MISS LAM,你……其實是喜歡老大的吧?”

喜歡……他嗎?林繪理用手揩了揩眼角的濕意,轉頭望著於穎星。四目相對,這兩個女人在彼此濕潤紅腫的眼中,讀出相似的情意。林繪理咧了咧嘴,“是啊,誰能……不喜歡他呢?”

“那……老大醒過來以後,記得要告訴他你喜歡他哦。他會……會很開心的。”於穎星抹去頰邊的淚珠,努力衝她擠出一個笑容。

林繪理深深望住這又哭又笑的少女,良久,輕輕地點了下頭。

她當然會告訴他她愛他!隻要他醒過來,她什麼都願意為他做。那掩藏了八年的熱情,她要一股腦地全都傾倒給他;那遲到了八年的真心,她要一點一滴地補償給他;那一直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她以後要每天每天說給他聽。

隻是,現在她願意說了,他——又是否能夠聽得見?

兩天以後。

林繪理踩著高跟鞋、提著水果籃步入加護病房。潔白床鋪上躺著的男人正緊閉著眼,臉色蒼白,頭發有些淩亂,下巴上泛起青青的胡碴。

兩天以前,醫生宣布手術成功,打入郭可安體內的彈片被悉數取了出來。然而他由於失血過多,大腦持續處於缺氧狀態,因而一直處於沉睡不醒的狀態。

不過,不管怎樣,她至少知道這個福大命大的家夥——死不了了。

林繪理來到病床前,將水果籃放到邊桌上,然後取出一顆蘋果仔細地削皮、切片,放入潔白的瓷盤中,排列成整齊的幾何形狀。

然後,她從隨身攜帶的皮包中拿出毛巾、剃刀和剃須泡,打來一盆溫熱清水,濡濕他的麵頰。她將青檸味的剃須泡塗滿他的下巴,仔細地為他刮胡子。在做這一切時,她的臉上表情很溫柔,嘴角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

她想到他們之間那個玩笑性質的誓約。那天在蜜月套房裏,她曾經答應過他,如果直到他們倆進入禮堂的那一刻凶手還沒有出現的話,那麼——他們就順勢結個婚好了。

結婚——這是一個多麼致命的誘惑啊。他一向都希望和她結婚的不是嗎?即便是有這樣強大的動力在誘導著他,他——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

林繪理替他刮完了胡子,洗完了臉,用毛巾拭幹他臉上的水滴,又拿出男士麵霜輕柔地塗擦他的麵部。淡雅的芬芳在她指間緩緩暈開,生平第一次,她為一個男人做這樣私密而親昵的事情。她對他這樣好,他——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