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科姆伯穀迷案
有一天清晨,我同夫人正在吃早餐,女傭人遞過來一封電報。電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發來的,裏麵這樣寫著:
能不能抽出兩天時間?剛收到英格蘭西部發來的電報,內容和波斯科姆伯穀慘案有聯係。能同您一塊去,我非常高興。那兒的空氣好,景色也不錯。我們十一點一刻從帕丁敦起程吧。
“你願意去嗎,親愛的?”老婆衝我眨了一下眼睛,問道,“怎麼樣?”
“這事,我沒有決定好,眼前的好多事情還要去做呢。”
“哦,安思特路瑟幫你做好啦。看看你最近難看的臉色,換個地方會對你有好處,你不是一直很熱心於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案子嗎?”
“是呀,若是不去我心裏可不好受。我每次同他在一塊辦案,總能學到不少東西呢。我得趕快收拾行裝,隻差半個小時就要出發了。”
在阿富汗的軍營生活時,我就養成了雷厲風行的好習慣。隨身帶的東西收拾好,不到半個鍾頭,我提著行李包,很快地坐上一輛出租馬車,朝著帕丁敦車站奔去。我趕到時,歇洛克·福爾摩斯在站台上正來回邁著方步。一件灰色的旅行長披風穿在他身上,一頂便帽緊緊地扣在他的頭上。這裝扮使他原本就不壯實的身材顯得更加瘦長。
“華生。你能準時趕來,簡直太好了,”他說,“和你這麼一個頭腦靈活的人一塊去,情形會好多啦。那邊人的協助要不要都行,他們動不動還同咱們鬧意見。華生,你去那兩個座位,我去買票。”
車廂裏除了我和福爾摩斯,就是他帶來的一大堆破爛報紙。他像尋找寶貝似的,盯著報紙,一會兒作點筆記,一會兒又在思考什麼。車過了理町時,福爾摩斯突然把那堆報紙卷成個大球,扔到行李架上。
“這個案子,你聽說過嗎?”他回過頭,問我。
“我沒看這幾天的報紙,對這案子一點都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剛才我一直想從近期的報紙上,尋找到一些線索,可惜倫敦報界對這個案子的報道不清楚。我搜集到相關的部分資料,我覺得這個案子看似簡單,偵破起來並不難。”
“我怎麼不大明白呢。”
“我是這樣想的,離奇性的案情往往線索隻有一條;而平平常常的案情,解決起來就難了。這起案子,已經認定是兒子謀殺父親的嚴重犯罪案件。”
“這麼說是一樁謀殺案嘍。”
“那邊的人是這麼認定的。我還沒有調查過,對這事需仔細推測。我把所了解的案情簡單地對你說一下。”
“波斯科姆是個農村,在希爾福得郡,離若斯不遠。約翰·特訥先生是那裏最大的農莊主,他在澳洲發的財,回到故鄉有幾年了。他把自己的哈瑟雷農莊租給了查理斯·麥卡瑟先生。麥卡瑟也是從澳洲回來的,他和特訥在殖民地時期的澳大利亞就認識,兩人定居英國時,住的地方離得不遠,這很正常。特訥比麥卡瑟有錢得多,麥卡瑟是個佃戶。這並不影響他們平等相處的關係。麥卡瑟的兒子十八歲了,特訥有個年齡相仿的獨生女,兩人的老婆都去世了。麥卡瑟父子對體育運動特喜歡,時常在附近的賽馬場顯顯身手,但他們兩家很少同英格蘭家庭有過來往,生活也較古板。麥卡瑟家有一男一女兩個仆人;特訥家就多得多,至少有10人。兩家的大概情況,我就了解這些。我再談談發生的事。
“六月三號那天,就是上周一,麥卡瑟從哈瑟雷家中出來時下午三點左右,他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那兒其實是個小湖,是從波斯科姆溪穀流下來的溪水彙集成的。那天上午,他同一個男傭到了若斯一趟,一路上挺忙,他急著要去趕下午三點的重要約會。沒料到,他去赴約以後就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距離哈瑟雷農莊有四分之一英裏路程。有兩個人在這段路上見過他;一位是年長的婦女,不知道她的名字。另一位是特訥家的獵場看守人威廉·克勞德。兩個目擊者都發誓說麥卡瑟一個人出行的。守獵場的人還看見在麥卡瑟走過幾分鍾後,麥卡瑟先生的兒子,腋下夾著一支長槍從這條路走過。當時,他還能看到麥卡瑟先生的背影,他兒子緊隨其後。他沒怎麼在意,到了晚上聽說發生了慘案,看場人想起了這件事。
“麥卡瑟父子從看場人威廉·克勞德的視線中消失後,別人也看見過他們。被茂密的樹木環繞著的波斯科姆伯池塘,周圍長滿了雜草和蘆葦。就在當時,有個叫裴欣絲·茉潤的14歲的小女孩,是波斯科姆穀莊園看門人的閨女,在樹林裏摘花。小女孩瞧見麥卡瑟先生和他兒子,在離池塘不遠處的樹林邊站著,看樣子雙方在爭吵著什麼,老麥卡瑟先生氣憤地叫罵著,小麥卡瑟揚起了手,像要對父親不客氣。小女孩被眼前發生的嚇呆了,轉身跑回家告訴她母親,就在她急忙逃離樹林時,麥卡瑟父子爭吵很激烈,怕要動起手來。不一會兒,小麥卡瑟一臉焦灼的樣子,進了他們的小屋,痛苦地訴說他的父親在樹林裏突然死了,望看門人能給予幫助。他神情異樣,沒拿槍也沒戴帽子,衣袖和右手上沾滿了暗紅的血跡。看門人跟著他去了樹林,看到池塘邊的草地上躺著死者,死者的頭部凹了下去,像是被又重又鈍的東西猛砸造成的,很顯然是槍托砸的。靠近屍體旁,有支槍扔在草地上。他們采取措施,把小麥卡瑟抓起來了。案子進展順利。上周二,當地法庭裁定年輕人犯了‘蓄意謀殺罪’;周三被提交若斯地方法官審理;地方法官又將這個案件遞交下一輪巡回審判庭。這些就是法醫和治安法庭處理此案的主要情況。”
“天哪,我難以想象世上還有比這更心毒手黑的案子,”我說,“若用現場證據指控罪犯,理由挺充分。”
“不能這麼簡單地去看,”福爾摩斯想了想說,“這些情況看起來較充足,換一個思維方式想想,就會出現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當然,不可否認這個案件,那個年輕人顯然很讓人懷疑,他可能就是凶手。但他的鄰居中有不少人說他沒犯罪,農莊主的女兒特訥小姐也這麼說。 正是這些人找到雷斯垂德,讓他能為小麥卡瑟辯護。雷斯垂德曾參與偵破‘血字的研究’一案。他覺得這案件不好辦,推到我手裏,咱兩個中年紳士隻好以每小時50英裏的速度趕來,要不早在家裏慢騰騰地吃早飯了。”
“證據太充足了,”我說,“咱這次來怕要空手回去。”
“越明顯的案情越容易出差錯,”他笑著回答,“這次來,說不定會發現一些線索。對於雷斯垂德的推理,我們想辦法證實或推翻,但我考慮了多次,不知從何入手。你很了解我,我的猜想你別認為是在誇大其詞吧。舉個例子說,我能斷定你家臥室的窗戶是在右邊,雷斯垂德,恐怕連這個顯而易見的事都沒有發覺。”
“你怎麼這麼認為——”
“我的好兄弟,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著軍人愛清潔的好習慣。每天早晨,你都刮胡子。在這個季節,你隻能借著太陽的光線刮。你往左邊臉刮,越向下刮得越不好,到了下巴底下時就更不幹淨了。這是由於光線不足的原因,我想像你這種人,不會在兩邊光線一樣的情況下,把胡子刮成這樣。拿這個小事來說明觀察和推理的關係。這是我擅長的,這想法會有助於我們展開調查。對於傳訊中提出的小問題也要考慮考慮。”
“什麼問題?”
“看來小麥卡瑟是回到農莊之後才逮捕的。當他從警官那兒得知宣布逮捕他的消息時,他沒怎麼害怕,他說這是報應。他這樣說自然讓法官認定他就是凶手。”
“他自認了。”我接著說。
“並不是,在這之後就有人提出相反意見,說他沒有殺人。”
“不會吧,這案件很明顯是他動手殺人,還有人質疑,這怎麼回事?”
“感到不明白吧,”福爾摩斯說,“我目前也為此感到不解。小麥卡瑟不管是否清白,他不可能想不到當時的情形對他很不利。如果說抓捕他時,他很氣憤的話,我會認為這案情值得懷疑,在當時的情況下,對於蓄意殺人的罪犯,吃驚和憤慨可能會使自己解脫。小麥卡瑟接受了當時的狀況,這表明他是個有自製力、沉穩的人,或者說他沒有犯罪。至於他說的報應的話,咱們考慮當時的情形就不覺得奇怪了:當時他站在父親的屍首旁,想著才同父親大聲爭吵,忘記了要尊敬父親,甚至要揚手打父親。他說這話時可能是內疚,譴責自己,這讓我們感覺出他是個思維正常的人,不能簡單以為是認罪伏法。”
我歎了口氣說:“許多被判死刑的人還沒他這麼多證據呢。”
“死刑犯中,有不少是錯判的。”
“小麥卡瑟對自己的案子是怎麼看的?”
“同情他的人對他的辯護並不樂觀;從提供的資料看,有一兩點很具啟發性,你看看吧。”
福爾摩斯從那捆報紙中找出一份當地報紙,把其中一張折起來,指著其中一個段落。對那個不幸的年輕人在這個消息中發生的事說了一下。我坐下來認真地看起這段報道。報道是這樣寫的:
被害人的兒子詹穆斯·麥卡瑟被傳入法庭,他的證詞如下:“在布裏斯托爾,我呆了三天,直到上周一早上才回家,就是三號那天。到家時,我父親不在,女傭告訴我他和車夫約漢考伯到若斯去了。一會兒,就聽到他的輕便雙輪馬車跑進了院子。從窗口我看見父親急忙下了車,走出了院子,可不知道他是往哪個位置走的。我拿上槍,緊跟著向波斯科姆伯池塘的方向走去,想到池塘對麵的養兔場瞧瞧。我在路上遇到威廉·克勞德,他的證詞是這樣定的,可他誤以為我在跟蹤我父親。我一點不知道父親離我很近。等我走到離池塘約有100米遠左右時,我聽到父親叫了一聲‘庫依’,那是父親和我之間的常用的信號。我急忙走去,看見父親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他見我時挺吃驚的樣子,且大聲地問我到那裏做什麼。我倆說了幾句,由於父親脾性粗暴,我們爭吵起來,就差動拳頭了。我怕他怒火大得刹不住了,就轉過身向哈瑟雷農莊的方向走去。可是沒走出150米遠,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嚇人的叫喊,我趕緊跑過去。我發現父親躺在地上,頭部受了重傷。我把槍放在一邊,一把將他抱到懷裏,他當時就停止了呼吸。我在他身旁跪了一陣子,而後找特訥先生家的看門人求助,他家離出事地點最近。我返回來的時候沒發現他身邊有人,也不清楚他竟然傷成那樣。盡管他對人的態度不好,讓人挺害怕的,不討人喜愛,但據我了解,他並沒有致他死命的仇人。我就知道這些。”
驗屍官:“你父親遇害前對你怎麼說的?”
證人:“他嚷嚷幾句,我聽他像是說‘阿萊特’什麼的。”
驗屍官:“你對這話的含義怎麼看的?”
證人:“我沒覺出有什麼深的含義,我覺得他當時神誌不太清醒。”
驗屍官:“你怎麼和你父親爭論起來的,因為啥事?”
證人:“我不想回答。”
驗屍官:“你必須回答。”
證人:“我不願告訴你,但我可以肯定地對你說吵架和隨後發生的慘案沒有關係。”
驗屍官:“具體的事由法庭裁判。我想你也明白:你不願回答問題,會很不利於以後你的起訴。”
證人:“我還是不願回答。”
驗屍官:“據我了解,‘庫依’是你們父子間常用的信號?”
證人:“是的。”
驗屍官:“那你父親怎麼在不知道你已從布裏斯托爾回來的情況下,並沒有見到你時這樣叫呢?”
證人(很是困惑的樣子):“我不清楚。”
一個陪審團成員:“你聽到你父親在喊叫,跑回去看見他受了致命創傷時發現別的可疑東西了嗎?”
證人:“沒發現什麼值得懷疑的東西。”
驗屍官:“這話什麼意思?”
證人:“我快速地奔向那塊空地時,相當緊張,吃驚,一心隻念著父親。我想起來了,就在我朝前跑時,在這地上像是有啥東西。灰顏色的,像是大衣這類的東西,可能是件彩格呢披風。我從父親身邊站起來時,往四周看了看,那東西看不見了。”
“這麼說,在你去找人求救之前,那東西就沒有了,是嗎?”
“是的,看不著了。”
“你能肯定那是什麼嘛?”
“不能,我隻能認為那裏有樣東西。”
“距離屍體多遠?”
“大概有10米。”
“離樹林邊有多遠?”
“差不多。”
“這麼說,若是有人將它拿去,就是離你10米遠的距離,是嗎?”
“對。不過當時我是背朝著它的。”
對證人的審訊過程到此結束了。
“我看啦,”我一邊閱讀這個欄目一邊說:“驗屍官結束審訊時的話對證人不利,他顯然在提醒人們證詞中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父親還不清楚他回家了卻叫他;小麥卡瑟拒絕說出他和死者談話的細節,他對父親死前所說的話怪異描述。這些正像驗屍官所說,對小麥卡瑟極為不利。”
聽了我的話,福爾摩斯暗自笑了笑,在軟綿綿的靠墊上舒展著身體。“你和驗屍官都用心良苦,”他說,“對小麥卡瑟有利的證據被排除了。你沒覺得他富於想象,或者是缺乏想象能力?他卻沒能編出個理由說清他和父親的爭吵,用來爭取陪審團的同情,真沒有想象力;但他從內心感應中產生了種種古怪說法,例如死者臨終前提到阿萊特以及那件失蹤了的衣服什麼的,這表明他有豐富的想象力。我想從另一個角度去調查,就是小麥卡瑟說的全是起初的情況,我們來看看假設會得出什麼結論吧。我這兒有一本比得拉齊詩集的袖珍本,你拿著讀吧。在到達案發現場前,我不想談這個案子。我們一起到斯雲敦吃午飯,再有二十來分鍾就該到了。”
四點左右,列車穿過風景秀麗的斯特勞得峽穀和波光閃爍的塞文河,到達了若斯這個美麗的鄉村小鎮,一個看上去清瘦、狡黠的男人已經在站台上等候了。盡管他按照當地風俗穿了件淺棕色的風衣,打著皮綁腿,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倫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警探。我們三人一起乘車趕到希爾福得郡的阿姆斯旅店,他在那裏給我們訂了一間房。
在一起喝茶的時候,雷斯垂德說:“我要了一輛馬車,您精力充沛,不馬上破案就不痛快吧。”
“真是太棒了。不過,先得看看天氣預報。”福爾摩斯提醒道。
雷斯垂德有些不解,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今天溫度多少,29度,知道了。沒有風,天上也沒有雲。幸好我這兒有一盒煙可以抽,這裏的沙發比農村普通旅館的強多了。今晚不用上馬車了。”
雷斯垂德朗聲笑了起來。“不用置疑,您已從報紙上的報道得出結論。這個案子的案情很清楚,越是深一步調查,越明確。當然,我不會拒絕一個女士的請求,何況她是位很不錯的女士。她久仰您的大名,盡管我一再對她說,凡是您能做到的,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的。可她還是要聽聽您的高見。您聽,她的馬車已經在門口啦!”
他剛說完,一個年輕女子就急急忙忙地走進房間。她的兩隻藍眼睛頗有靈氣,微張雙唇,兩頰緋紅,我感覺她很可愛。可是由於精神憂鬱,一緊張,天生的端莊找不到了。
“您好,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把我們轉番瞅了一遍之後,憑借女性敏銳的直覺盯住我的同伴,提高聲音說:“我特高興能看到您來這裏。我這麼快趕來就是讓您知道我有多喜悅。我知道詹穆斯沒作案。我希望您在開始偵破前清楚這一點。您記住這一點,我同他是一塊長大的,他的缺點我最了解。可他心軟,連隻蒼蠅都不輕易傷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會覺得他的確很冤枉。”
“我會為他澄清的,特訥小姐,你該相信我會盡全力的。”福爾摩斯和氣地說。
“那些證詞您看過了,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結論?發現有什麼漏洞和缺陷?您不覺得他是受冤枉的?”
“我覺得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年輕女子把頭往後一揚,輕蔑地看著雷斯垂德大聲說:“聽到了吧,你聽好了,他給了我信心!”
“恐怕我同事這結論未免下得過早啦。”雷斯垂德聳聳肩膀說。
“詹穆斯說得沒錯,我清楚他是對的。他絕對不會幹那種事的!至於他和父親的吵架,他未在驗屍官前露出一個字,是因為那事情牽涉到我,他才不說呢。”
“這怎麼能說牽涉到你呢?”福爾摩斯問。
“已到這一步了,我不想隱瞞什麼了。我和詹穆斯的事情上,他和他父親沒能溝通。麥卡瑟先生特別願意我們成親,因為我和他一直像兄妹一樣相親相愛。當然,他年輕沒什麼生活經驗,他不希望現在就結婚成家。為成親的事,他們總是爭吵。我敢肯定這麼說。”
“你父親願意你們倆成親嗎?他是怎麼看的?”福爾摩斯問。
“不願意。隻有麥卡瑟先生願意。”福爾摩斯銳利的目光投向她時,一道紅暈掠過她那張充滿活力的臉上。
福爾摩斯接著說:“謝謝你說了這些,明天去登門拜訪你父親,可以嗎?”
“恐怕醫生不讓去。”
“醫生,這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我可憐的父親已病了好多年了,這樁案子更把他身體搞垮了。他已經起不來了,維婁思醫生說他的身體受到了嚴重打擊,神經係統都亂了,麥卡瑟先生是活著的惟一一個早年在維多利亞就認識我父親的人,可如今……”
“哈,維多利亞!這提醒了我,是在采礦場吧。”
“嗯,是在采礦場。”
“確切地說是在金礦。據我了解,特訥先生是在那裏致富的。”
“沒錯,是在那個地方。”
“特訥小姐,謝謝你,你提供了很好的線索。”福爾摩斯真誠地說。
“您肯定會去監獄裏探望詹穆斯的,對吧?你有什麼消息明天一定要告訴我。你去的話,福爾摩斯先生,請您一定要告訴他我相信他是冤枉的。”
“特訥小姐,我會這樣做的。”
“我該回家了,我爸爸病得厲害,他會想我的。再見。”她匆忙地走了出去,那匆忙的樣子和來時一樣,接著就聽見馬車遠去的聲音。
“我真替你不好意思,福爾摩斯,”雷斯垂德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為什麼要說他是冤枉的?我的心軟不下來,我覺得還是尊重事實吧。”
“我想我會有辦法替詹穆斯·麥卡瑟洗清罪名。你有沒有探監許可證?”
“有,不過隻能我倆去。”
“既然這樣,我得再考慮一下是否出門的事了。今晚時間綽綽有餘,還來得及趕火車到希爾福得那去看他。”
“華生,我去兩個小時就回來了,你恐怕會覺得時間難捱吧。”福爾摩斯對我說。
我陪著他倆一塊走到火車站,然後在小鎮上遛了遛,回到旅館後就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廉價的小說。這本小說的情節太簡單了,和我們正在調查的案情無法相比。我的注意力一再從小說集中到案情,最後我把書向對麵一扔,幹脆靜下心思考慮起當天的種種事情來。假設這個不幸的小夥說的全部屬實,那麼從他離開父親到聽見他父親的喊叫,急著趕回那片空地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怎樣讓人迷惑不解、驚人的事情呢?一定是可怕、致人於死地的事。我猜測著,憑借所有送來的報紙,上麵有審訊的詳細記錄。法醫的驗屍報告寫著:死者後腦左邊第三塊頂骨和枕骨半邊被鈍器重擊,致使粉碎性骨折。我在自己頭上比量出被擊中的地方,發覺這一擊來自死者身後。這點發現對被告有利,因為有人看見他們父子倆麵對麵在爭吵的。但這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因為老麥卡瑟也可能背過身。再者,死者臨死前提到“阿萊特”,這讓人納悶。這什麼意思?不可能像是腦子不清醒時說的話,因為突然受到攻擊而命在旦夕的人不會不清醒。很有可能他是想說出誰是凶手。可是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翻來複去地想琢磨出一個恰當的解釋。另外,小麥卡瑟看見的那件灰色衣服的事。如果這屬實,那麼可以肯定是凶手在慌忙逃離時,從身上脫落下的,也許是件披風,凶手竟然敢在小麥卡瑟跪在父親身邊時的一刹那間,從相隔不過十米遠的地方將那件衣服取走。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是多麼令人不解!我對雷斯垂德的態度並不感到奇怪,對福爾摩斯的洞察力我更相信,正是每一個的事實使他的信念堅實有力,他相信小麥卡瑟是冤枉的。
福爾摩斯很晚了才趕回來。他一個人回來的,雷斯垂德已經在鎮上住下了。
“溫度計上的溫度還這麼高,”他坐下來說,“咱們去現場驗證前千萬別下雨,這頂關鍵了。換一個角度講,做這種謹慎的察看工作得保持最好的狀態。咱們大老遠地來到這兒,已經很累了。我不想就這個樣子開始工作。今晚,我見到小麥卡瑟了。”
“你從他那兒有收獲嗎?”
“什麼也沒得到。”
“一點線索都沒透露?”
“一點都沒說。我原以為他清楚誰是凶手,可他想隱瞞他或者她。到現在我堅信他和別人一樣並不知情。小麥卡瑟長得不錯,心地善良的樣子,但不怎麼聰明 。”
“你想想,他竟然不想同特訥小姐那樣出色的女孩成親!真不敢說他有品味。”我在一旁都替他失望。
“並不是這樣的,這可是個令人傷心的故事。小夥子對她很癡情,在他歲數不大的時候,對特訥小姐不怎麼了解,因為她在寄宿學校念書已五年了,這傻小子就在布裏斯托爾和一個酒吧女郎好上了,還同她到婚姻登記處登記結婚了。這情況誰都不知道,他父子倆最後一次碰麵時,做父親的又勸兒子去向特訥小姐求婚。兩人爭吵厲害,小夥子舉起了胳膊。另外,年輕人並沒有自立,而他父親在各方麵都挺小氣。若是他知道了結婚的事,準會和他斷絕關係。案發前三天,在布裏斯托爾,小麥卡瑟和他那個當酒吧女郎的老婆在一起。他父親怎麼會知道這些。這一點很重要,請你記住。壞事又變成了好事,那個吧女得知小夥子要遭殃了,很可能判死刑,就給他來了封信,說自己已有家室,丈夫在百慕大碼頭上幹活,她和小麥卡瑟並沒有真正的夫妻關係等,直截了當地同他吹了。我想這信對經受過打擊的小麥卡瑟來說倒是一種欣慰。”
“如果小夥子是無辜的,又會是誰下手的呢?”
“是誰呢?你得特別注意這兩點:一是死者和某人要在池塘邊會麵,這個人顯然不是他兒子, 小夥子出門在外,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二呢,有人聽到被害人在並不知兒子已經回家時大聲喊‘庫依’。這兩點在本案中很關鍵。如果你願意,咱們現在就聊聊吧。那些可疑的事情明天再談。”
第二天,就像福爾摩斯所言,沒有下雨。一大早就陽光明媚,天空晴朗無雲。九點鍾,雷斯垂德坐著馬車來接我倆,於是我們一塊向哈瑟雷農莊和波斯科姆伯池塘出發了。
“今天早晨有重大新聞,”雷斯垂德說,“聽說特訥先生病得厲害,快不行了。”
“我想他歲數挺大吧。”
“可能六十歲了,他早年住在國外時身體就差。他的健康越來越不行了,已經有些年數。這個案件更加劇了他的病情。他同老麥卡瑟是老朋友,而且,我再補充一句,也是他的恩人,我聽說他把哈瑟雷農莊免費租給了麥卡瑟。”
“是嗎?真是個挺好的人。”福爾摩斯說。
“很不錯,特訥總是救助他。在這地方,他對麥卡瑟好人人都清楚。”
“是這樣呀!這位麥卡瑟先生幾乎什麼都沒有,一直受到特訥先生的幫助。可他還想讓他的兒子同特訥的女兒成婚。那女孩很可能繼承莊園呢!他談起這門親事驕橫得就像隻要他兒子有意,其他的事都好說了。你覺得他這個態度挺怪吧?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特訥本人反對這門親事。這是特訥小姐告訴我們的,你覺得其中有什麼可推斷的嗎?”
“我們已經下了結論,”雷斯垂德對著我眨眼睛,“我發現,就是不像你這樣大談什麼理由,想入非非,要查清這案子可不簡單。”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掌握了一個您不太可能發現的情況。”雷斯垂德有點激動地說。
“說說看——”
“那自然是老子死於兒子手裏。其他的種種說法都不可能。”
“不能這麼早下結論,”福爾摩斯笑著說,“我沒弄錯的話,左邊就該是哈瑟雷農莊了吧。”
“是的,你猜對了。”
這是一棟占地麵積很大、外麵令人舒服的石板瓦房,灰色的牆壁上長滿了黃色的苔蘚。然而,沒有拉開的窗簾,沒有炊煙的煙囪卻給人以悲涼的感覺,好像這場悲劇產生的慘痛仍緊緊地籠罩著農莊。我們把門叫開,女傭聽福爾摩斯的吩咐,把她主人遇害時穿的靴子取出來,讓我們看看;同時她還拿了一雙小麥卡瑟穿的靴子。當然不是他那天穿的那雙。福爾摩斯從七八個角度比量了那雙靴子後,又要求女傭領他到院子裏去,我們就從那裏出發,沿著一條曲折的小路,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邊。
每當歇洛克·福爾摩斯認真地搜索這類線索時,他就換了個人。對那些隻知道貝克街那個冷靜的思想家和推理專家的人來說,他現在的神態,沒人會認識他。他的麵頰時而漲得紫紅,時而又板得鐵青。兩道緊鎖的眉毛像是兩條濃黑的繩子;眉毛下晶亮的眼睛射出冷冷的光芒。他弓著背,低著頭,雙唇緊閉,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他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很像是一副猛獸捕獵的模樣。他專注於眼前的搜查,誰要是問他點什麼或是對他說點什麼,他卻沒反應,頂多不耐煩地吼一聲。他不做聲地輕捷地沿著那條穿過草地的樹林的小路朝前走,一直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邊。那裏濕潤、鬆軟猶如沼澤地,在小路上和草地上都有很多腳印。福爾摩斯有時緊走,有時站住不動,有一會兒他又到草地裏兜著圈子。雷斯垂德和我跟在後麵,這位官方警探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而我卻很有興致地觀看著好友的一舉一動,堅信他的每個舉動都有確定的意向。
波斯科姆伯池塘四周蘆葦叢生,方圓大約近五十米,地處哈瑟雷農莊和大富豪特訥家私人花園之間的邊界。從池塘對麵排列整齊的樹梢望過去。我們看見了紅色的尖頂,那是地主莊園的標誌。靠近哈瑟雷農莊的一邊,樹木繁茂。這片樹林的邊緣和池塘邊的蘆葦間有塊狹長地帶,大約有二十米寬,長了很多青草。雷斯垂德將發現屍體的具體位置指給我們,那裏十分潮濕,死者臥在那裏留下的印跡仍然可以辨認。我從福爾摩斯熱情的表情中看出他從被踩倒的草叢中發現了很多可疑痕跡。他仿佛是隻追捕獵物的獵狗那樣繞著那地點轉圈,又轉向我的同伴,問:
“你去水塘裏幹什麼?”
“我原以為會有武器或別的線索,就用筢子在裏麵撈。可是,老天!你這是——”
“哦,我可不想同你解釋,到處是你那隻內八字腳的印子。連鼴鼠都能跟蹤你的腳印,走到蘆葦那兒就沒有了。若是我早點來,他們還沒像一群水牛那樣在這兒亂踩,偵破該多簡單!和看門人一塊來的人就是從這裏過來的,他們抹去了死者六到八個腳印。不過這裏還有同一雙腳留下的三個單獨的痕跡。”他掏出放大鏡,俯身在地上鋪上防水布,以便看得清楚。就在同時,他不停地說話,與其說是對我們說,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這些是小麥卡瑟的腳印。兩次在走,一次是在飛快地跑,所以腳板踏出來印跡很深,腳後跟幾乎看不見了。這說明他的供詞沒假。這些是他父親的,他在來回踱步。那麼,這又是什麼呢?這是小麥卡瑟聽到的喊聲後扔槍托留下的印跡。這個呢?哈!瞧,我們找到什麼啦?腳尖!腳尖的印子!也是方方的,肯定不是一般的靴子!它們走過來,又回去了——當然,是來取那件披風的。我們來瞧瞧它們是從啥地方出現的。”他翻來複去地查找,時而腳印消失了,時而又出現了。我們一直找到樹林旁,最後來到一棵山毛櫸樹下,這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樹。 福爾摩斯一直搜查到那棵樹對麵,又再次趴到地上,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他在那兒呆了一段時間,不停地翻著樹葉、枯枝;把那些看似泥土的東西裝進信封,他拿出放大鏡,不僅查看地麵,就連那些樹枝都認真翻看了一遍。青苔裏有一塊鋸齒狀的石頭,他也仔細檢查了,然後放了起來。他又沿著一條小路穿過樹林來到公路邊,所有的腳印在那裏找不到了。
“這個案件真有趣,”他恢複了常態,說:“我想右邊這幢灰色房子就是門房吧。我準備進去和茉潤談談,再做點記錄。忙完這事我們就可以回去吃午飯了。你們先去馬車那兒吧,我一會就到。”
大約到了10分鍾,我們又都上了馬車,趕著車進了若斯小鎮。一路上,福爾摩斯把從樹林裏撿來的石頭一直帶在身邊。
“雷斯垂德,你也許對這東西感興趣,”他拿起那塊石頭說,“這就是凶手用的凶器。”
“我怎麼看不出來有痕跡。”
“是沒有痕跡。”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下麵的草還活著,說明石頭在那裏才幾天,草上麵沒有石頭拿走後該留下的痕跡。它的樣子和傷痕完全吻合,再說並沒發現有別的凶器。”
“殺人犯呢?”
“凶手是個高個子的男子,他左撇子,右腳不好使,蹬一雙厚底狩獵皮靴。套件灰色披風,抽印度雪茄,並使用雪茄煙嘴,上衣口袋常揣把很鈍的小折刀。另外有別的跡象,但憑這就足以幫我們查清楚了。”
雷斯垂德哈哈樂了。“我還是保持懷疑,”他說,“口頭上說得過去,可我們麵對的是頑固的英國陪審團。”
“等著看吧,”福爾摩斯平靜地說:“你按你的方式去做,我照我的想法去幹。今天下午我會很忙,可能會坐晚上的火車回倫敦。”
“讓案子就這樣啦?”
“已經處理完了。”
“我怎麼搞不清楚。”
“咱們已經破解開了呀。”
“你說誰是凶手?”
“我剛才描述的那個有錢的人。”
“他會是誰呢?”
“要知道這人是誰不怎麼難吧。這兒的人口挺少嘛。”
雷斯垂德抖了抖肩膀,說:“我是個著重實際的人。我不可能在這地區查找腿瘸、左撇子的男人,那樣我會讓蘇格蘭人笑話的。
“是嗎?”福爾摩斯和氣地說,“這是我給你的一個機會。你的住址到了,再會吧。我在走前會給你留張便條。”
把雷斯垂德留在他的住處後,我們便驅車回到了下榻的旅館。剛一到,午飯就擺到了桌子上了。福爾摩斯默不作聲地在思索,臉上出現憂鬱的神情,人隻有在茫然若失時才這樣。
“華生,”飯桌收拾好後,他對我說,“你在這椅子上坐著,我來同你聊聊。我有點不明白,想聽聽你怎麼說。抽支雪茄,說說看。”
“好吧。”
“是這樣的。我們在解決這個案件時,小麥卡瑟的訴說有兩處立即引起我們的注意,我說的這兩點盡管對他有利,而你不覺得這樣。第一處是,據他所言,他父親在見到他之前就高喊‘庫依!’;第二處是死者臨死前怪異地提到‘阿萊特’這個詞。你清楚他模糊地說了幾句話,可他兒子隻聽清這幾個字。我們隻好從這兩點開始破案,我們不妨認為這個小夥子說的是真實的。”
“這個‘庫依’是啥意思呢?”
“嗯,我想他不是衝他兒子喊的,死者隻知道兒子在布裏斯托爾。他兒子聽到父親大喊‘庫依’很偶然,他這喊聲恐怕是引起約見的那個人的注意。‘庫依’是澳洲一種典型的用語,隻在澳大利亞主仆之間使用。據這,我們可以極有把握地推斷:麥卡瑟在池塘會晤的那個人曾在澳洲住過。”
“‘阿萊特’又怎麼講呢?”
福爾摩斯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疊好的紙鋪在桌上,“這是我昨天打電報到布裏斯托爾要的,”他接著說,“這是維多利亞殖民地的地圖。”他用手擋住部分地圖問:“這幾個字怎麼讀?”
我說:“是阿萊特。”
他把手挪開後,又問:“現在呢?”
“巴拉萊特。”
“說的對。這幾個字就是死者臨終前說的,他兒子隻聽清後麵兩個音節。他想說出凶手的名字,是巴拉萊特來的。”
“太棒了!”我驚歎道。
“這已經很明確了。你看,我又把調查圈子大大減小了。有件灰色披風這一點已經證明那小夥子說的沒錯,是實話。這回我們就不是模糊的概念了,而是紮實的目標;凶手一定是從澳洲巴拉萊特來的男人,有件灰色披風。”
“會是這樣的!”
“另外還有我們今天的偵察。我對地麵進行了周密察看,發現了蛛絲馬跡,我連凶手長什麼樣都告訴雷斯垂德那個笨蛋了。”
“你又是怎樣推想出來的呢?”
“你不了解我的想法嗎,不就是對小細節的察看嘛!”
“我清楚你是從他邁的步子來判斷他的個子;對那雙靴子的推斷也許是從腳印發現的。”
“是這樣呀,這並不很難。”
“他走路搖晃,你又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他的右腳印總是比左腳的模糊,這說明他的重心在左腳上。從這一點看,他肯定是個瘸子。”
“你說他是個左撇子又怎麼回事?”
“你該記得在審訊中法醫對傷勢的記錄吧!打擊來自正後方,而且傷在左腦,若不是個左撇子,怎麼會這樣呢?那父子倆會麵時,凶手就站在那棵樹後,抽著煙,因為我發現了雪茄的煙灰。你知道我對煙灰做過一些研究,並寫了篇專題論文論述了140多種不同的煙灰,包括煙鬥、雪茄和香煙。我對煙灰的特殊經驗讓我知道那是印度雪茄。發現雪茄後,我就到四周去找,最後在草絲裏找到了他隨手扔在那裏的煙蒂。確切地說是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生產的那種一樣。”
“你是怎麼知道他使用雪茄煙嘴的呢?”
“我瞧出煙蒂沒進過嘴,因此可斷定他用了雪茄煙嘴;煙頭被削掉了,但削得不平,因此可斷定他口袋裏的刀子不快。”
“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成神仙了。凶手準會抓住,你又救了一個小夥子的命,這就像你砍斷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一樣。我清楚這一切是誰做的,凶手就是——”
“特訥先生來啦!”旅館服務員一邊大聲通報,一邊推開客廳的門,把客人領了進來。
本來是個陌生的麵孔,但令人記得住!他走路特慢,一瘸一拐的,彎著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他那遍布皺紋輪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強壯的四肢,可以看出他力大過人,個性獨特。他的胡子卷曲、頭發灰白,那雙下垂的眉毛讓人感到高貴、有權有勢。可是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鼻孔兩邊發青,一看就知道他患有慢性病,已經很嚴重了。
“這麼說您收到我的便條了,請在沙發上坐吧。”
“我收到了,看門人送來的,說是您想在這兒見我,免得引起別人傳言。”
“若是我直接到您那兒拜訪,我怕別人說這說那。”
“你為什麼要見我呢?”他眼中充滿著絕望的神色看著我同伴,像是他的事情已讓人知道了。
“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像是在回答他的目光。
“麥卡瑟的事我全都明白了。”
老人用雙手擋住了臉部。“願上帝幫助我。”他大聲說,“我不想讓那小夥子受冤屈的,我向你保證,如果巡回審判庭判他有罪,我會把實情說出來替他澄清的。”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福爾摩斯沉重地說。
“若不是我那寶貝女兒,我早就說了。如果我被捕,她會傷透心的。”
“可能不至於到那一步吧。”福爾摩斯說。
“你說什麼?”
“我不是官方偵探,我是您女兒請我來的,我在為她做事。不過小麥卡瑟得無罪釋放才行。”
“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特訥說,“我患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我的家庭醫生說我不一定能活一個月。可我情願死在自己家裏,不願死在大牢裏。”
福爾摩斯站起身,拿著他的筆坐到桌前,在上麵放了一疊紙。“隻管把實情告訴我們,我把案情記錄下來。然後您在上麵簽個字,華生先生可以當證人。這樣,為了小麥卡瑟,在處境不利的情況下我會出示這份供詞。我向您保證,不到危急關頭,我不會出示這份供詞。”
“這不要緊,”老人說,“我能否活到巡回審判還是個事呢,這對我沒多大關係,我不願看到艾莉絲難過。我今天就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為這事我已經想了好長時間了,說起來也簡單。”
“對麥卡瑟這死鬼你們不了解,他簡直是個惡鬼!這是實話,願上帝保佑你們永遠別受到這類人的傷害。二十年來,他的魔爪狠狠抓住我不肯放鬆,我這一生都讓他毀了。我跟你們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還是六十年代在礦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個一身血性的小夥子,活潑好動,凡事都想去做。後來,我交了幾個壞朋友,開始酗酒,由於開礦不景氣,我們當了這裏人所說的搶劫犯。我們一夥六個人,過著浪蕩的生活,時不時搶劫車站,或攔截那些到金礦去的馬車。我有個稱號叫巴拉萊特的黑傑克,我們這幫賊被當地人稱為巴拉萊特幫。直到今天,那裏的人還有知道的。
“有一次,一支黃金押運隊從巴拉萊特駛向墨爾本,我們埋伏在路邊偷襲了他們。押運隊中有六個士兵,我們也是六個人,可以說陣容相當。我們是排射過去的,一下子就從馬上摔下四個衛兵。我們贏了,可我們的人也死了一個。我用槍頂著押運隊車夫的腦袋,就是麥卡瑟。要是我當時一槍把他打死就好了。我瞧見他那雙小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像是要記住我長的啥樣,我心一軟就饒了他一命。我們帶著這些黃金逃走了,很快就成了有錢人,而後來到英國,沒有受到任何責難。我同老夥伴分手了,決心過一種平靜、有品味的生活。我買下了剛好在市場上出售的莊園;再用一些錢做了點好事,用來彌補我以前的罪惡。我成了家,妻子早逝,給我留下了惟一的愛女艾莉絲。她還在嬰兒時就用她嬌嫩的小手引導我走正路。這是我以前想不到的事。總之,我和過去不一樣了,盡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沒想到麥卡瑟會突然闖進我平靜的生活。
“那天我到城裏辦一件投資方麵的事,不料在攝政街碰到他。他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
“‘傑克,我們來了,’他往我的胳膊上碰了一下,說,‘我們就兩個人,我和我兒子,你收留我們吧,我們會親如一家的,若不,英國的治安很嚴,隨便喊一聲,警察就來找事。’
“就這樣,他們跟我來到了西部農村,再也甩不掉了。從那之後,我讓他租種一塊最好的土地,租金不用交。做了好事的我卻無法安寧,無論走到哪裏,他那狡詐獰笑的麵孔總在我身邊。艾莉絲長大以後,情況更不好了,他知道我怕艾莉絲了解我的過去勝過怕警察。他就敲詐我,不達目的就絕不鬆手。我幾乎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土地、金錢、房子,後來他跟我要我的女兒,那是我怎麼也不會應允的。
“你瞧,他兒子長大成人了,我女兒也不小了。大家都了解我身體很不好,他認為他兒子一定會繼承我的財產,他盤算得很美。我在這點上不肯服輸,並不是我對那小夥子不喜歡,可他身上流著他父親的血。我無法忍受讓他該死的血統和我的混在一起。我一百個不答應,麥卡瑟就威脅我。我罵他狗膽包天,我們約好那天中午在兩家房子之間的那個池塘邊解決此事。
“我趕到那兒時他正在和兒子說話,我在一棵樹後邊抽煙邊等著,等到他一個人的時候再說。當我聽到他和兒子談的話,我的內心就鼓起了邪惡的風暴。他在催促他兒子和我女兒成親,一點不想想她會不會願意,就像我女兒是街邊的妓女一樣。一想起自己和最疼愛的女兒竟然會遭到這種人的控製,我受不了,氣得發瘋了。怎麼不能擺脫呢?我快要死了,不怕什麼,盡管我頭腦還清醒,身體還強壯,可我明白這一輩子沒什麼意思了。我還有女兒和財產!我知道隻要能堵上這張臭嘴,一切會好起來的。於是我要行動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想和從前那樣。我曾有罪,並為此遭受磨難。要讓我女兒也落入那張逼我於死地的魔網,我無法忍受。我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到地上,就像打一頭惡狠狠的狗。他兒子聽到他的嚎叫就趕了回來,那時我及時地在樹林裏藏了起來。不過後來我又得回去,慌亂中掉下的披風又被我撿了回來。先生,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行啦,我無權參與對您的審判,”當老人在那份口供上簽名的時候,福爾摩斯說,“乞求上帝不要讓我們受到類似的威脅。”
“是這樣,先生。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您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不準備采取任何行動。您自己心裏明白,在不遠的日子,您將為此受到巡回審判更高一級的審判。您的供詞我會保存好,萬一小麥卡瑟被處罰,我不得已會出示這份口供,可要是他被無罪釋放,這就不會讓外人知道,我們對您的秘密,無論您的身體怎樣,都會守口如瓶的。”
“我們就再見了,”老人鄭重地說,“將來您自己在臨終前,想起您曾經讓我平靜地死去,您會有很大的安慰的。”說完,他高大的身軀慢騰騰地站起來,步履艱難地走出了房間。
“真要感謝上帝哇!”福爾摩斯默不作聲了半天後說,“怎麼命運總愛捉弄那些可憐、尋求幫助的人們呢?這次聽到類似案件,我就會想起巴可思特所說的話,然後並對自己說:要不是上帝保佑,就沒有我福爾摩斯。
在巡回審判庭的審判中,由於歇洛克·福爾摩斯起草並提交給辯護律師幾份申訴書,小麥卡瑟終於被宣布無罪釋放。老特訥先生在我們會麵之後又平靜地活了七個月,現在已經去世有些日子了。我猜測以後的日子會是這樣:麥卡特的兒子和特訥的女兒一起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而對於他們父輩間的恩恩怨怨壓根不會知道。身份案
我和福爾摩斯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想象的不止要奇妙千百倍;現實中的事,我們連想也不敢想。要是我們可以手拉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掀開那些屋頂,準能看到裏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奇怪的巧合、秘密的策劃、鬧別扭、以及令人驚奇的一連串事件,它們不斷發生著,導致稀奇古怪的結果。這些會使得一些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回答說,“報紙上的那些案件都單調的很,而且俗不可耐;警察的報告是很現實的吧,但一樣是又無藝術性又沒趣味。”
福爾摩斯說道:“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得作些選擇和判斷。警察的報告,重點放在檢察官的陳詞濫調上了,並沒有記錄旁觀者所感興趣的細節。相信吧,沒有什麼比平平常常的事情更千變萬化的了。”
“我很理解你,”我笑著搖了搖頭,“作為非官方的警探,所有有麻煩的人都來找你幫忙,你有機會接觸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是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我們來驗證一下吧,這有個新聞:《丈夫對妻子的虐待》,它占了半個版麵,我不看就知道裏邊寫的是什麼玩意:第三者插足呀,酗酒呀,吵架呀,打呀,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房東太太這一類,即使最差勁的作者都會寫出這麼粗製濫造的東西。”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說:“很遺憾,你舉的例子不能證明你的論點。這是杜達斯夫婦的離婚案,我恰巧整理過這個案子的一些材料。丈夫是絕對的禁酒主義者,也沒有別的女人插足;他被指控是因為他有一個壞習慣,每次吃完飯,總是取下假牙砸他老婆。你覺得這樣的事小說家能編得出來嗎?醫生,來點鼻煙吧,從你舉的例子來看,是我贏了。”
他把他用舊了的鑲有一顆大寶石的金質鼻煙盒遞了過來,鼻煙盒的貴重與他簡樸的生活作風形成鮮明對照。
“啊,”他說,“我不記得有多久沒看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感謝我在安娜·艾德勒相片案中的幫忙而贈送給我的小紀念品。”
“那戒指呢?”我指著他戴在手上的光彩奪目的鑽石戒指問他。
“荷蘭王室送我的,我給他們破的這個案件關係很微妙,所以即使對你這樣忠誠的朋友,我也不能透露一點。”
“那你手頭現在有什麼案件嗎?”我不想就此作罷。
“有那麼一些,但沒有一件有趣,盡管它們都重要,我早就發現往往那些不重要的案件裏倒真正需要你仔細觀察和細心推理,這樣的案子辦起來很有趣。而越是大案要案,就越簡單沒味。現在,除了馬賽的那個案子比較複雜外,其它都很簡單。不過,再過一會,可能就會有很有趣的案子送上門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有位委托人來了。”
說完,他站到拉開了的窗簾前,向那條灰暗而蕭條的老街望去。我從他肩上望出去,看見對麵人行道站著一個高大的女人,她圍著厚毛皮圍巾,寬邊帽上插著一管又長又彎的羽毛,一幅文郡人賣弄風騷的樣子。她神情緊張而又猶豫不決地望著我們的窗子,她不停地用手指撥弄手套上的鈕扣,她有點站立不安。突然,像遊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速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到壁爐裏,說:“我以前見過類似情況,在人行道上站立不安意味著有桃色事件,她想征求別人的意見,可又拿不定主意。因為這樣的事情不好開口。可並不是都這樣,當一個女人被傷得很深時,她就不再猶豫了,她會急得把你的門鈴線給拉斷。這肯定是一宗愛情事件,這位女士並不激憤,隻是迷茫和憂傷。她快來了,謎底可以迎刃而解了。”
話音剛落,就有人輕輕敲門,身穿黑製服的男仆告訴我們是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還沒通報完呢,這位小姐就站到了矮仆人身後,就像一艘商船跟在領港的小船後麵一樣。福爾摩斯很大方而又很禮貌地歡迎了她,鞠躬請坐後。隨手關上門,片刻間,福爾摩斯就不露聲色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你眼睛近視,打那麼多字不覺得累嗎?”福爾摩斯說。
“開始有點累,但現在可以盲打了,”她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非常吃驚地抬起了頭。她寬闊而溫和的臉上露出敬畏的神情,“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我的事了嗎?要不,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福爾摩斯笑著說道:“別緊張,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多種情況的。也許我煉成了火眼金睛吧,要不,你也不會來找我。”
“先生,我是從阿瑟瑞奇太太那裏聽說您的。當初警察和其他所有人都說他丈夫已經死了。不用再找,而您很快就把他找到了。福爾摩斯先生,希望您也能這樣幫我。我並不是很有錢,除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外,還繼承了一筆財產,每年有一百英磅的收入,我願意全都給你,隻要你幫我打聽到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消息。”
“你是從家裏急衝衝地跑出來的嗎?”福爾摩斯問道,他把手插在一起,眼睛望著天花板。
瑪麗·薩瑟蘭小姐那張滿是驚訝的臉又愣了起來:“是的,我是從家裏跑出來的,因為我父親,溫迪班克先生對這事一點都不關心,我氣壞了,他不讓我報警,也不讓我找您,他隻是一個勁地說:‘沒事,沒事。’我氣得不得了,穿上外衣就來找您了。”
“你父親一定是你繼父吧,”福爾摩斯說,“你們不是同姓。”
“對,是我繼父,很可笑,他竟然是我父親,他隻比我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她還健在,我父親剛死不久,她就又結婚了,而且丈夫比她小十五歲,這讓我很惱火。父親生前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道生意,他留下一個相當大的企業,由母親和哈迪先生繼續經營。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強迫母親賣掉這個企業,溫迪班克是個推銷酒類的旅行推銷員,很高人一等的模樣,他們把產權和經營權全賣掉了,隻得了四千七百英鎊,要是父親還活著,準能賣個比這好得多的價錢。”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對這樣無頭無腦的敘述會厭煩的,不料,他竟聽得很認真。
“你的那點收入是從這個企業得來的嗎?”福爾摩斯問。
“不是的,先生。那是另一筆收入,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利率為四分五的新西蘭股票,股票金額有兩千五百英鎊,但我隻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的所說很感興趣,既然你除了工作掙的錢外,還能提取一百英鎊的巨款,你完全可以外出旅遊,過很舒服的生活,我知道,一位獨身女士每年有六十英鎊就可以過得很好了。”
“哪怕沒六十英鎊,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福爾摩斯先生,你不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我在家裏住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把我每季度該得的利息,準時提出來交給我母親,我覺得光用打字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你已經把你的情況說清了,”福爾摩斯說,“這位華生大夫是我朋友,在他麵前,你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事情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害起羞來,手不停地搓著外衣的鑲邊。“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她說,“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父親去世後,他們就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讓我去跳舞,他從不讓我們到任何地方去。他甚至對我去教堂做禮拜也會很生氣的。可那一次我下決心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憑什麼不讓我去?他說,那裏會有父親的朋友,我們遇到那些人會尷尬。他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而我那件紫色絨衣,一直放在櫃子裏。後來,他出公差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還有從前是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我們一起去了舞會,就是那次舞會,我遇到了霍斯莫·安吉爾先生。”
“我想,”福爾摩斯說,“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對你們去過舞會的事很惱火吧。”
“啊,他還不錯,我記得他笑了起來,聳著肩膀說不讓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是白費力氣,她總是隨心所欲。”
“我明白了,就是說,你是在煤氣裝修工的舞會上遇見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
“是的,先生,那晚我認識了他。他第二天來訪我家,看我們是否平安到家了。後來,我們還見過麵……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們一起散過兩次步。後來,我繼父回來了,霍斯莫·安吉爾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是的,我父親不喜歡我們來往,隻要可能,他總是盡量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老說女人應該安於和家裏人在一塊。不過,我常跟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卻沒有。”
“霍斯莫先生沒再想辦法來看你嗎?”
“父親過一星期又要去法國,霍斯莫來信說,為了保險,在他走之前我們最好別見麵,還說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他每天都寫,我每天一早就去取信,這樣,父親就不知道了。”
“你那時和那位先生訂婚了嗎?”
“嗯,訂了,福爾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後我們就訂了婚。霍斯莫·安吉爾先生……是萊登霍爾街一家事務所的出納員,而且……”
“什麼事務所?”
“福爾摩斯先生,問題就出在這裏,我不知道。”
“那他住哪裏呢?”
“就住辦公室。”
“你竟然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隻知道是萊登霍爾街。”
“那你怎麼給他寄信呢?”
“就寄萊登霍爾街郵局,他自己去取。要是寄到辦公室,他說,其他同事會笑話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像他給我的信那樣,但他不同意,他說,看我親筆寫的信就像直接和我往來,而打出來的信,總覺得我倆中間隔著打字機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很喜歡我,這些小事情他都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是最最重要的,你還記得霍斯莫·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非常靦腆,他隻在晚上和我散步,他不願白天和我出去,他說他不想引人注意。他舉止文雅、彬彬有禮,說話細聲細氣。他說他小時候患過扁桃腺炎和大脖子病,以後嗓子就一直不好,說話含糊不清,像說悄悄話一樣。他很講究穿著,衣服整潔素雅,但他眼睛不好,所以,同我一樣,他也戴著淺色眼鏡,好把刺眼的光線遮擋住。”
“那麼,你繼父溫迪班克去法國以後的事情呢?”
“霍斯莫·安吉爾先生又到我家來了,他提議,讓我們在繼父回來前把婚給結了。他很認真,他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我都要永遠忠實於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正確的,說明他對我有感情。母親一開始就讚成我們的親事,甚至,比我還要喜歡他。當他們說要在一周內舉行婚禮時,我就說要等父親回來,但他們都說,不用考慮父親,事後告訴他一聲就行了。母親還說,她會讓父親滿意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並不喜歡這樣。盡管隻因為他比我大幾歲,就一定得得到他的允許,這說起來是很好笑,但我不想偷偷摸摸地。所以,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寄到他公司駐法國波爾多的辦事處。但就在我結婚的那天早上,信被退了回來。”
“也就是說,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信寄到那裏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了。”
“啊哈,太不巧了!你的婚禮是預定星期五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我們悄悄地舉行,一點也不張揚。我們的婚禮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行,隨後在聖潘克拉飯店吃早餐。霍斯莫乘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我們一共有三個人,他讓我和母親登上了他的馬車,他自己上了剛好路過的另一輛馬車。我們先到了教堂,他坐的馬車緊接著也到了,我們以為他會馬上下來,但他遲遲沒有。馬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時,車座裏什麼人也沒有,他不見了!車夫說他不知道人到哪裏去了,不過,他是親眼看到霍斯莫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周五的事,從那以後,他什麼消息都沒有了。”
福爾摩斯說:“要我說,這是對你極大的侮辱。”
“不,先生,不是的。他對我很好,他不會就此離開我的。他很早就對我說,要我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忠於他,哪怕有什麼不可預測的事把我們分開了,我也該牢記對他發的誓。在結婚當天早上說的這樣的話未免有點不可思議,但從此後發生的事情看來,這話是很有含義的。”
“當然很有含義,那麼,你認為他是遇到什麼不測了嗎?”
“是的,先生。他要不能預見到某種危險就不會講這樣的話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他預見的事終於發生了。”
“不過,你難道沒想過發生的會是什麼事情嗎?”
“沒有。”
“還想問一下,你母親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
“她氣壞了,並且要我永遠別提這件事了。”
“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他了,他也認為霍斯莫出了什麼事,但他認為我該耐心等霍斯莫的消息。他說,在教堂門口離我而去,他會得到什麼好處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我們已經結婚了,財產轉給他了,似乎還說得過去。但,霍斯莫在經濟上是很獨立的。我的錢,哪怕是一先令,他都不要。可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為什麼信都不寫一封?唉,我想起來就瘋瘋癲癲、睡不著覺。”她接著,從皮手籠裏拿出一方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我接手了你的案子,就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複的,這毫無疑問。現在一切看我的,你不用再操心了。首先,把霍斯莫先生給忘掉吧,就像他的突然消失一樣。”
“你是說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他到底怎麼了?”
“這個問題就交給我了,我現在想看看他寫給你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人啟事,就在這。這裏還有他寫給我的四封信。”
“好,你的地址呢?”
“坎伯韋爾區,裏昂街31號。”
“我知道你不知道這安吉爾先生住哪裏,那麼,你父親在哪裏工作?”
“他是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公司的旅行推銷員。”
“好的,情況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把這些文件留給我吧。請記住我對你的勸告,事情已經結束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好,可我忘不掉他,我要忠實於他,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就什麼時候結婚。”
盡管瑪麗小姐頭上有一頂古怪的帽子,她的神情也悵然若失,但她的純樸和對愛情的忠誠,卻值得我們敬佩。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就離開了,臨走說如果需要,她馬上來。
福爾摩斯還是手指尖頂著手指尖,兩腿伸直,眼睛盯著天花板。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從架子上取下他的陶製煙鬥,這是一隻他用了很多年,滿是油膩的煙鬥,這煙鬥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個老參謀。他點燃煙絲,靠在椅背上,他一邊思考著什麼,一邊吐著藍色的煙圈。
“這個姑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她比她的案子更有意思。”福爾摩斯說,“其實,她的案子很簡單、平常。如果查一下我的檔案中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類似的例子,而且去年海牙也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看這裏麵隻有那麼兩個情節比較新鮮。不過,這位姑娘本人值得我們去深思。”
我說:“你好像從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出的東西。”
“華生,不是你看不出,是你沒主意。你不知道該看哪裏,所以會忽略很重要的東西。你不知道袖子的重要性和如何從大拇指中、鞋帶上去發現問題。好,你來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吧。”
“嗯,她頭戴藍灰色寬邊草帽,上麵插有一根磚紅色羽毛,她身穿灰黑色短外套,外套上綴著黑珠子,邊上鑲有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還要深的褐色,領部和扣子上鑲著紫色的長條毛絨。淺灰色的手套食指磨破了。她的鞋我沒注意到。她有點胖,戴著金耳墜,總的看來,是位長相一般、自由自在的闊小姐。”
福爾摩斯邊聽邊微笑著輕拍著掌。
“華生,不是我誇你,你進步很大。你觀察得很仔細。雖然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但方法還是掌握了。你對顏色的辨別能力很強,但是,老兄,我們應該集中注意細節,不能隻看大體的印象。我首先著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男人的膝蓋。你看到了,這位姑娘的袖子上有長條毛絨,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她手腕上麵有兩條紋路,說明她是打字員。紋路是打字時在桌上壓出來的。手搖式縫紉機也能形成類似的痕跡,但,那是在左臂,離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且,不像打字痕跡那樣正好橫過最寬的部分。隨後我看了她的臉,發現寬鼻梁兩邊都有夾鼻眼睛留下的凹痕,所以,當我說她是打字員和有點近視的時候,她覺得很吃驚。”
“我也一樣吃驚。”
“可我沒說錯。我接著往下看,很吃驚又很好笑地發現她穿的靴子,盡管不是完全不同,但確實不是一對,一隻靴尖上是帶花紋的皮包頭,另一隻卻不是;一隻靴子的五個扣子中隻扣了下麵兩個,而另一隻隻有第二和第四個扣子沒扣。華生,當你看到一位穿戴很整齊的姑娘,腳上卻穿著隻扣上一半而且不配對的靴子時,會不會很容易就推測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家裏出來的呢?”
“還有呢?”我問道,對他的推理,我非常有興趣。
“我還知道她離家之前寫了一張紙條,而且是在穿戴好之後寫的。你隻看到她右手套手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發現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了些墨水,說明她寫得很急,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這肯定是今早的事,否則,墨跡不會留在她手指上,這些雖然很簡單,但非常有趣。好了,我們言歸正轉,華生,幫我念一念那個尋找霍斯莫·安吉爾的啟事好嗎?”
我拿著那張報紙湊到燈前。
“(啟事寫道):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莫·安吉爾的先生失蹤了。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材高大,膚色淡黃,頭發烏黑,頭頂略禿,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須和胡子,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裏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鬆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一條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經理。若有人……”
“好了,”福爾摩斯說,“至於這些信件,”他看了一眼,接著說,“除了引用過一次巴爾紮克的話以外,其他很一般,沒有任何關係到霍斯莫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你會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