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青山領著蔣睿多一路南下,終於來到了久別的老宅。開了院門,見是祭青山,阮大夫吃了一驚。
“青山?你怎麼回來了?茯苓呢?”阮大夫茫然無措地向他身後張望,卻不見自家閨女的身影,“上回渡口一別,她說她會跟你一同回來,如今你都回來了,她呢?她去哪裏了?”
茯苓的婚事甚至都不曾告訴師父?!心知這事瞞也瞞不住,祭青山扶住阮大夫,慢慢地告訴他:“師父啊,茯苓她……嫁了,嫁人了。”
“嫁了?”
阮大夫心頭一陣慌,“怎麼就嫁了?她都沒有告訴我啊!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再說什麼民主自由、婚姻自由,婚姻大事總要跟家裏頭說一聲吧!也罷,也罷,我一直擔心她對你念念不忘,蹉跎了自己的青春,現在嫁了也好……嫁了也好……”
這些姑且不論,阮大夫隻追著祭青山問:“茯苓她嫁了什麼人?你可見過?人好不好?家裏是做什麼的?婆婆小姑難相處嗎?婆家喜不喜歡她?”
丟下蔣睿多杵在院門外,他拉著師父在院子裏的小凳上先坐下來,祭青山生怕這後麵的話一出口,師父會不支倒地。
“師父,茯苓她嫁的是……是直係軍閥中的頭目——方本仁大帥。”
“大帥?她嫁了大帥?”阮師父一時半會兒還沒緩過神來,“這大帥怪年輕的,二十來歲就做了大帥啊!”這話叫他自己聽了都無法相信,拉著祭青山,他要他老實說來,“青山,你同師父實話實說,茯苓可是做了這大帥的續弦?”
祭青山默默地搖了搖頭,阮師父這才放下心來,“不做續弦就好,不做續弦就好,她還年輕,做了人家大帥的續弦,哪裏有耐心替人家管孩子啊!後娘難當,這後娘最是難當的。看來這方大帥定是半生戎馬不曾娶妻,年歲大了才娶了我們茯苓過門,隻是我們茯苓……”
“她是方大帥的四姨太。”
一句話仿佛一桶冰水將阮大夫從頭到腳澆得冰冷,寒氣逼進了骨子裏。他不住地搖頭,再搖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口口聲聲嚷著要婚姻自主的女兒居然會做了大帥的姨太太。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阮大夫說著就要往外頭去,“我去找茯苓,一定是什麼方大帥逼她的,一定是,我去把我女兒要回來,我這就去。”
“師父!”祭青山拉住了師父的腳步,一句話說到底好叫師父死了那條心,“是茯苓自己選的路,她……借著方大帥的手殺害了……殺害了我嶽父。”
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阮大夫呆呆地站在場院中央,半天說不出半句話來。提起嶽父,祭青山想起蔣睿多一直就站在外頭,還不曾進門呢!
幾日之間經此巨變,她定是身心俱疲,祭青山拉著她進了院子。方才還出神的阮大夫見了她,頓時折回自己的屋舍,“砰”地關上了房門,他的心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看中了青山,茯苓也不至於……也不至於走上這條路。
蔣睿多呆呆地坐在院子裏的石磨上,仰望著月空。黑漆漆的眼毫無神采,看著她這副模樣,祭青山實在有些不忍。
走到窗邊,隔著窗,祭青山對著裏頭低聲說話:“師父,蔣大帥已經不在了,若是連這個地方也不收留她,那她……就真沒地方可去了。”
歇了好半晌,屋子裏頭傳出話來:“她是你妻子,這濟世堂是你祖父留給你的,你要帶她回來,我攔不住,但我不想見她。”
如果不是她喜歡上了青山,蔣英武就不會硬逼著青山去做上門女婿,茯苓也就不會最終落得這麼個結局。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還是老實本分的阮大夫,帶著徒弟領著女兒守著濟世堂過日子,過個兩年,女兒會嫁給自己的徒弟,一家人和和美美過個小日子,比什麼不強?
也不至於……也不至於讓他的茯苓成了什麼大帥的四姨太。想著想著,阮大夫鼻頭一酸,眼眶就紅了。
聽著師父沉沉的歎氣聲,祭青山知道他老人家是想起了茯苓。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現在說什麼也晚了,怕隻怕師父遷怒於睿多。說起來若沒有茯苓從中作梗,睿多還不至於……不至於這麼早就失了父親。
這筆賬可怎麼算得清呢?
祭青山愁眉不展地守在窗外,也不知道這樣默默地坐了多久,忽聽身後傳來陣陣香氣。他回過頭來,蔣睿多正端著麵朝他走來,嘴裏還嚷呢:“燙!好燙!”
祭青山緊趕著接過麵來,是他教她做的長壽麵,上麵還臥了兩糖心蛋,鋪了幾顆菜心。祭青山替她吹著麵,“餓了吧?你且吃著,我去廚房給你弄幾個小菜。”
她接過麵來崢崢地說著:“我不餓,我想阮大夫肯定晚飯還沒用呢!我也不會做別的,就給他下了碗長壽麵。”
對著阮大夫緊閉的房門,蔣睿多淡淡地說開來:“爹爹在世的那會兒,有時候忙得連晚飯也沒顧著用,就急著趕回來看我過得好不好。睿多不孝,連一碗親手做的麵都沒讓爹爹吃上。現在茯苓姐姐嫁出去了,我想阮大夫也一定很想吃一碗茯苓姐姐親自做的長壽麵吧!那天我從書上看到一句話叫……子欲養而親不待,我沒了爹爹,阮大夫身邊沒了女兒,我就替茯苓姐姐給您做碗麵吧!”
祭青山無意識地握緊了蔣睿多的手,緊緊地捏在手心裏。尋常人再放不下這父死子別的心結,唯有她……輕易放下了仇恨,許是因為她傻,許是因為她當真有“睿姿”啊!
傻睿多啊傻睿多……
緊閉的房門自裏麵悠悠地拉開來,阮大夫老淚縱橫,顫抖的手接過那碗長壽麵來,拿手背卷著衣袖擦了擦老淚,他囑咐祭青山——
“把你屋拾掇拾掇,家裏添了女眷總該仔細些才是。”
祭青山和蔣睿多回到老宅已有些時日了,平日裏祭青山去濟世堂坐診,蔣睿多就守著身子骨每況愈下的阮大夫在家裏待著。
她也不大會做飯,也就是給阮大夫打打下手的分。人倒是很勤快,努力學著做飯燒菜洗衣疊被,從不曾端著千金小姐的架子。跟阮大夫相處的時日長了,兩個人說不上親如父女,倒也相處得還不錯。就連鄰居家的大嬸也歡喜她,覺得她看上去有些木訥,卻極好相處,心地也好,比阮大夫那個眼高於頂的親閨女更易親近。
阮大夫總是不自覺地拿她跟自家女兒相比,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到底發現了諸多專屬於蔣睿多的好處。她比茯苓更平和、寬容、開朗、愛笑,用心地去對待身邊每一個人,也更討喜。約莫這也是青山漸漸喜歡上她的原因吧!
但隻有一件事阮大夫覺得奇怪,他們倆回來這麼些日子了,睿多住在茯苓從前的房裏,青山還睡在自己的屋裏。明明是夫妻,卻從不曾同床共枕。起初阮大夫還以為祭青山是礙於自己的緣故,怕他這個老頭子想起茯苓心裏過不去這道坎。可近來他愈來愈覺得這對夫妻相處得怪異,就連蔣睿多換個外衫,祭青山也躲得遠遠的。
華燈初上,趁著蔣睿多練字的工夫,阮大夫把祭青山叫到了自己屋裏。師徒倆也沒什麼可避忌的,老爺子倒是開門見山,“青山啊,現在師父身邊單剩你一個了,你什麼時候讓師父抱上孫子啊!我也算不辜負你祖父、我師父的一番托付。”
明明是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卻夜夜分房而居。祭青山就知道遲早師父得瞧出端倪來,叫他怎麼說呢?
看他那副為難的樣子,阮大夫還勸呢!“你不用顧忌我,雖說茯苓是因為蔣家的緣故才落了現在的局麵,可若不是茯苓,蔣大帥也不至於橫死,咱們和蔣家算是扯平了。而且再怎麼說你和睿多都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早點給祭家傳香火也是應當的,你們……”
“我們……我們還算不上是真夫妻。”祭青山撇過頭去,淡淡地丟出一句。
阮師父愕然,“什麼?你們……難道說你們倆……你們倆到現在還不曾同房?”
祭青山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一開始……一開始沒打算跟睿多做真夫妻,隻想著找機會離開蔣公館,幹幹淨淨地回到茯苓身邊。現在……現在……”
“你難道想要睿多一輩子守活寡嗎?”以為青山還惦念著茯苓,阮大夫還可勁地勸他,“你跟茯苓算是有緣無分,你都已經娶了睿多,又經曆了這麼多事。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睿多這孩子心誌是差了些,卻是真心愛你,想對你好。你們倆就守在一塊好好過日子吧!”
“不是為了茯苓,不是。”祭青山想著該如何告訴師父呢?“沒錯,起初我和睿多做假夫妻是為了茯苓,可經曆了這麼多事以後,我想給我自己,也給睿多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從前,困在蔣公館裏做著大小姐,她不知道天地是什麼樣子的。出了蔣家見著我,她便像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抓著我不放。現在,她離開了蔣家,獨自生活在這座小鎮上,我希望她能好好地為自己再選擇一次,我……不想她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