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爭取愛情
這些天,白玉嬋媽喜歡臥床不起,並不是她身體不舒服,而是迫女兒答應自己的要求。此時,她躺在藤椅裏,一動也不動,臉色有點蒼白,眼睛四周蒙上了一圈黑暈,她也確實是為女兒的事傷透了腦筋,鬧了幾天也實在累了。白玉嬋回到家裏,叫了幾聲“媽”,她媽一點動靜也沒有,像睡得很沉的樣子。
黃碩在外麵等了一會,也閃進門來。他看到白玉嬋豎起一個手指,湊到嘴唇邊,另一隻手指指她媽,輕輕地噓一下,斜過眼去看黃碩。黃碩一下子僵住了,站著不動。白玉嬋過來,扯著他的衣袖出了門,他們跑到了大街上去,進入市場,買了很多藕。回來白玉嬋的家,黃碩看到白玉嬋媽正彎著腰掃地,已經醒來很久的樣子。
白玉嬋媽一看到黃碩,她就直起身子,臉上一沉,掃帚往黃碩腳下一拔,沒好氣地說:“你這個人,哼!”黃碩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你為什麼還纏著我的女兒?”白玉嬋媽生氣地把掃帚一塞。
白玉嬋把媽扶到沙發上坐下,說:“你不要錯怪他了,是我要他來的……”
沒等白玉嬋說完,她媽已經放聲大哭起來。白玉嬋嚇得手足無措,全然失去了主意。黃碩便說:“我走吧,再剌激你媽,我怕你媽會瘋了。”說完擦著淚水,出了門,然而走不多遠,聽到後麵響起腳步聲,是白玉嬋走出來,拉著他說:“你不能走的,今天,我們非要把她爭取過來不可。”她把黃碩拉回屋裏,把門關上了。
白玉嬋媽仍然在哭,一邊哭一邊罵女兒:“要是你父親不那麼早死,我才不用操你這份心呢。”又說:“你父親要我把你嫁個好人家的,想不到你這麼不聽話。”她哭得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大,一聲小,好像把所有的痛苦都放進了她的話裏。
白玉嬋媽的哭聲在中午時分漸漸停息下來了。她不再哭泣,是因為屋子裏飄著飯菜的香味,到了吃飯的時間。白玉嬋媽雖然說:“你叫我吃得下去嗎?就是吃氣我都吃飽了的。”但白玉嬋抓緊利用這個平靜降臨的機會,把她媽扶到了桌上來,而且表現了驚人的口才,在她媽麵前熱情洋溢稱讚黃碩的菜做得好。黃碩趁機端上了幾樣菜,笑盈盈地放到白玉嬋媽的間麵,又給她斟滿了烏龍茶。
白玉嬋媽又開始哭泣,但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哭泣的理由了,因為前兩天與白玉嬋吵鬧,她已經絕食了一個下午,肚子餓得難受得很。黃碩和白玉嬋都她身旁坐下來,一心一意待候她吃喝。白玉嬋手裏拿著手絹,一邊給她擦額上的汗,一邊給她夾菜,
白玉嬋媽開始看著他們,不吃,堅決不吃!後來經白玉嬋一再勸說,勉強喝了一碗湯,接著把碗裏的東西吃了,但她心頭的怒氣並沒有緩解下來了,她開始訴苦,說把白玉嬋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艱辛,說現在白玉嬋不聽她話的憤怒,說到激憤處,她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桌上,她看到幾個碗裏的菜色彩各異,味道也不相同,但歸根結底都是用藕做成的,起先她隻想著怎樣罵得精彩一些,讓女兒回心轉意,哪兒管吃些什麼?但嘴裏的藕絲扯多了,她煩了,心裏一煩,卻頓時明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藉斷了,絲也會連著的!白玉嬋媽立刻意識到,即使被拆散了,他們永遠都會藉斷絲連的。
白玉嬋媽手上的筷子顫抖了一下,掉到了地上,淚水從她臉上掉下來,落到碗裏的藉上。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她與村裏一個小夥子青梅竹馬,而她父母卻嫌村裏的小夥子窮,硬把她嫁給供銷社的一個頂班的,也就是白玉嬋死去的父親,當時白玉嬋媽哭:“這麼老了的人你還叫我嫁?他頭上的發都要脫了。”她爸說:“貴人不頂重發的,怕什麼?”白玉嬋又哭:“他的嘴闊得像個青蛙。”她媽說:“男人嘴闊吃四方呢。”白玉嬋媽便從田裏拔回一筐連藕,讓他的父母吃了幾天,做爸媽終於“吃”懂了女兒的心,知道了女兒放不下心裏的感情,卻無奈地說:傻女,這年頭吃飯都顧不上呢,還談什麼感情……白玉嬋媽又開始哭泣了,然而這次掉下的眼淚已經有所不同了,她感到這兩個年輕人揭了她的老底,因為她和過去的戀人雖然不成眷屬,但兩情相悅,樂此不疲,如果當初她的連藕讓做爹媽的改變初衷,就不用今天這樣陳倉暗渡了。白玉嬋媽哭了一會,卻突然對白玉嬋說:“給我一碗連藕湯。”
黃碩忙著捧了一碗連藕湯給她。白玉嬋媽用筷子攪了一下,皺起眉頭:“一點連藕也不要的。”黃碩隻好又給她盛了一碗。
白玉嬋媽轉回到房裏翻東西,一會轉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玻璃瓶子。或許是那蓋子太緊了,她用牙齒咬開瓶蓋,先是把裏麵的東西倒到掌心,然後排到桌上,一粒一粒排得十分整齊,是藥片,乳白的顏色在中午的光線裏閃著美麗的亮光。
“媽,你哪兒不舒服?”白玉嬋問。“我那兒都舒服。”“你得什麼病了?”“我什麼病也沒有。”“你怎麼要吃這麼多藥?”
“你聽說過尿缸裝酸菜麼?聽起來都想嘔的,但眼不見為淨了,我也不想看到你們的事了。我死了之後,你們要是有孝心,把我埋得深一點,我也懶得看到你們了,聽到你們說話——唔,你們千萬別把我送到煙囪裏去了,我很怕火很怕痛的……”白玉嬋媽碟碟不休地說。
白玉嬋莫名其妙:“媽你究竟說些什麼?”
“你不是想氣死我麼?我現在就死給你看。”白玉嬋媽狠狠地說。
黃碩拿過桌上那個玻璃瓶子,看到了標簽上的字:安眠藥,他臉色大變,遞給白玉嬋。白玉嬋看到那些字,一下子把桌上的藥片搶到手裏,抓在一起,使勁地往窗外扔。
“我就是死,我也不答應你們的事的!”白玉嬋媽大聲地嚷開了,“如果你還要媽活著,你得聽媽的話,明天,去給我把婚訂了,讓我看著也是個安慰。”
白玉嬋咬咬牙,也說:“如果你要我聽你的話,你也別迫我,你再迫我,我不回來了。”
“你翅膀硬了,會飛了,你就走吧,走得遠遠的,以後別回來了。”
白玉嬋突然站了起來,對媽說:“可是你叫我走的呀,我現在就走!”一把拉著黃碩的手,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黃碩擔心地說:“怎麼能這樣丟下你媽……”
白玉嬋含著眼淚說:“什麼事也出不了!我媽又不是我不知道的,她就喜歡這樣鬧。她這樣恣意妄為,難道我就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麼?我的脾氣也是夠倔強的,決不會在她麵前彎腰低頭,明天她要我和唐朗訂婚,我偏不!”
“你有什麼辦法呢?”
白玉嬋抓住他的兩隻手臂,盯著他,沉靜地說道,“快到國慶節了,我們再幾天假,離家出走,讓我媽害怕了,看她還敢迫我不?”
批二十七章 遭遇綁架
黃碩與白玉嬋並肩而行。本來,他們隻想找個地方躲幾天,逃避白玉嬋那可怕的訂婚,而當他們到車站的時候,有人不由分說,扯著行李把他們推上車,車子到達了終點站,他們才知道是到深圳去的車。
“到深圳就到深圳吧!”白玉嬋說。
如此突然的決定,新奇、剌激,而且可怕!未來會怎樣呢?黃碩感到深不可測,他異樣地看著白玉嬋,刹那之間,他發現她的行動有點不同凡響?!原來的生活在瞬息之間已被粉碎和摧毀,他們走在陌生的城市,這兒到處是人,沒一個他們認識的,也沒一個認識他們的。他們走到一條林蔭道,在法國梧桐下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這是一個清靜的地方,旁邊的草地上,偶爾可以看到有一對對情侶在談情說愛。
白玉嬋把頭依偎在黃碩胸前,一五一十地講述最近發生的一切。她告訴他,她媽怎麼作出和唐家訂婚決定,怎麼給她定下最後訂婚期限,唐家認為他們在一起是孩子般行為,不可原諒的,唐朗和她約會的時候,明確地對她的輕薄舉動表示的憤慨。
“你有什麼輕薄舉動呢?”黃碩幸福地笑了。
“他指的是和你在一起,他要求我與你斷絕一切來往,他說(學著唐朗的聲音和腔調)‘我唐家在縣裏是有名聲的,你這是給我的聲譽抹黑,有朝一日大家都會知道,我的未婚妻同別人勾三搭四的,這像什麼話?這是對我名譽的汙辱!’”
“其實你跟著唐朗挺好的,有享不盡榮華富貴。”黃碩心裏酸酸的。
白玉嬋笑:“你放心吧,我當時就說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不必因為我的流言蜚語感到屈辱,因為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也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妻子!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白玉嬋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好像是給學生講著格林童話,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樣子,每當有人從旁邊走過,她就把聲音壓低,或完全停住不講,靜靜地看著黃碩的臉。
黃碩刮一下她的鼻子,笑著說:“小丫頭,你可別後悔了,到時想回也回不到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媽也是這樣說的。”白玉嬋歎了一口氣,“看得出我媽很傷心的,她知道我和唐朗沒有感情,但她還是那麼強烈要求,她說你很滑頭,說我被您騙上當了……”
“可是,”黃碩大聲說,“我見到你媽,我真想拿把刀把心剜出來讓她看的,然而你媽那麼固執,會相信我嗎?”他一把抓住白玉嬋的手,放在胸前,“請你相信我,我不是騙子!”
“你看我像不相信你的樣子嗎?”
黃碩一把抱著白玉嬋,胸膛裏一下子啪啪燃燒起熾烈的火焰,他感到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他忍不住把嘴巴往她的臉上送。
白玉嬋將他推開了。眾目睽睽之下親熱,她一點也不習慣。
黃碩滿臉通紅,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向前麵一把藍色太陽傘跑去,那是擺買雪條的攤檔,也出售玖瑰花。那花卻要五元一支,黃碩徘徊了一會,心裏盤算著回家的車費和這些天費用,咬咬牙,最後還是把手裏的玖瑰花放回去,然後跑到對麵花圃去,那些草木中,一朵花伸出頭來,好像對著他微笑,他跑了過去,剛要把鮮花摘了,猛然瞥見戴著紅袖章的園丁出現了,正用鐵鍬不慌不忙地護理花木。黃碩隻好失望地往回來跑,這時候,他看到了一條臭水溝,不,是溝邊那個垃圾堆。他飛快過去,從那兒撿了朵殘花,這花形狀枯萎了一些,有一瓣打折了,可是色彩在暗淡裏還是挺有生氣的,一絲香味也在臭味裏倔強地透露了出來。黃碩找水把洗幹淨,然後拿了回來,送給白玉嬋。這還是他第一次給她送花哩。
白玉嬋臉上一紅,掛上了晶瑩淚珠,心裏竟湧起巨大而意想不到的幸福!晚上,他們去找深圳的一個同學。他們到了那個同學任教的學校,遇上那同學卻不在,據說帶學生出外旅遊了。他們才發現來得不是時候,轉到街上,才發現起風了,高樓後麵的天空,不時被閃電劃破,送來一陣陣雷聲。一會,雨聲嘩嘩響成了一片。他們跑到高架橋下麵,相擁而坐,默不做聲地過了好長時間。
已經很晚了,街上的人影稀疏了。
黃碩站起來,拉著白玉嬋的手,他們要找酒店過夜。剛走出天橋,他們被拉上了一輛公安車。他們一時弄不清這是公安,還是治安隊。
車子走到市區盡頭,周圍房屋稀稀落落,再去便出了市區,在這前後,他們經過了公安局和幾個街道派出所,為什麼不進去呢?黃碩莫名其妙之際,眼前一暗,被套上了個麻包袋,背脊也被頂住了,硬梆梆的,是一把匕首。車子抖動起來,是拐進了一條土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車子才停了下來。黃碩頭上的麻包袋抽去了,被踢下車來。
一個臉上有彎曲刀疤的人從點著火的木棚裏出來,映著火光,身軀顯得特別高大。他捏著黃碩的下疤,壓低嗓子厲聲吆喝:“要命還是錢?想活命的,你把錢放出來。”
黃碩嚇得癱了,情急之中不忘拽住白玉嬋的胳臂。他聽到旁邊的白玉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兒像是一個廢棄的養雞場。
很長一段時間,黃碩才恢複了鎮靜。他的身上已經給搜過了幾遍,幾個人像公安人員審問罪犯一樣嚴肅地盤問他,了解他的經濟來源。
“我就是死,也不答應你們的事!你們休想得到錢。”黃碩大聲地嚷開了,可是,那幾個人哄笑著把他推到一旁。一個臉上有黑痣,黑痣上長著一束毛的人盯著他說:“你這樣的人我們見過多了,開始像個瘋狗了,之後就會像隻烏龜了。”有個人笑出一嘴黑牙,搖搖晃晃過來,抓住她的大腿,摸了摸,說:“還好還好,還沒尿濕褲子呢。”
“你們快放了我吧,我身上沒錢的。”黃碩換了哀求的口氣。
沒誰聽他的。好些人繞著一個火堆,圍成了一個圓圈。不一會,空氣中飄著一股香味兒,黃碩看到那些人的嘴在動,知道狗肉烤熟了,那人在吃狗肉,而且在罵狗:“每次我一進圍牆,這條狗都不吠的,在下麵等著,不聲不響撲過來就咬人。”黃碩想喝一口水,剛要說話的時候,一個人過來了,往他嘴裏一塞,是用一圈衛生紙包著一塊狗的骨頭。黃碩想嘔,但嘴巴給塞住了,嘔不出來。那人踢他一腿:“嚷什麼嚷什麼?沒錢在這兒嚷什麼?在深圳就是撿狗屎都賺得到錢的,你這麼懶幹什麼?懶蟲光榮呀!”
火光中,一個臉上掛著兩撇長而卷曲的胡髭的人,打著飽嗝過來,隻見他把衣服一脫,立刻有一身橫肉裸露在黃碩的麵前。黃碩看著他,感到大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因為,他的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應該說的神情,凶狠、刻毒、卑劣,那張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頦之間,掛著刻毒的訕笑。誰隻要看上一眼,心裏便豁然明白:這種人一生下來就不會好到哪兒去,而且這種人在世上最後得到的隻有一種報應,那就是懲罰的子彈。那人一隻手挖著牙齒,一隻手扯掉黃碩嘴裏的東西,說:“隻要你講道德,不騙人,現在就可以放了你。”
立刻有人解了他身上的繩索。
那人目不轉睛地審視著他,最後拍拍他的肩膀:“你可別忘了,是五萬元,算你小子走運,五折優惠你的了,先把你女朋友留在這裏,你千萬別跟我們玩報案,一有風吹草動,後果你是不想看到的。”
黃碩活動著被綁痛了的手:“我不走?”“你想入夥,還不夠資格哩!”那人偏了一下頭,幾個人過來,扯著黃碩走了一段路,然後推上一輛車,車開了一段路,停了,他們把黃碩扔到路上,掉頭走了。
還在夜裏。四周一片漆黑。黃碩坐在夜裏,聽到蟲聲漸漸低沉,隱約可聞的狗吠聲也像回了家似的,沉寂在廣漠的空間。有的地方還傳來風吹的聲音,猶如遠處的大海在絮絮低語,不久便一切都歸於空曠和靜寂了。黃碩爬起來,一步一步地在路上走,他要找派出所報案。
天蒙蒙亮的時候。高大的警察在街上巡邏,腰裏挎著警棍昂首闊步地在麵前走過。黃碩從街角望著他們遠去的影子,仿佛變成了軟蕩蕩的人體模型,他甚至不敢和警察接近,更不敢報案了,他的麵前不止一次出現血淋淋的情景:那些匪徒拿白玉嬋當作靶子,不停地練習槍法。他從清晨逛到中午,又從中午挨到晚上,肩膀和腿痛得厲害,昨天晚上,這些地方都挨了拳打和腳踢,他想:無論如何,我得去借錢了,這是救命的“稻草”!
第二十八章 無助的泥潭
國慶節後,街上還飄著了五顏六色的彩旗,許多機關單位門前還掛著歡慶的標語。然而,整個縣城都灰蒙蒙的,雨水在空中飄來飄去。一連下了幾天雨。
黃碩不聲不響地回來了。他穿著的衣服滿是沙泥,已經辨認不出顏色了。他跳下車,低著頭便跑,每一步都顯得狼狽不堪,沒誰理會他,人們都當他是一個乞丐。他差不多離開了大家的視野,司機才罵了起來:“讓他跑了,他說到站再給車費的,老子白白學了一次雷鋒。”在車上,司機曾經看著他說:“你是鬆山小學的老師吧?”黃碩看著他沒有做聲。司機又說:“我看著你有點像。”黃碩裝作糊塗說:“我不知你說什麼。”總算蒙混過去了……此刻他感到肚子餓得快要貼到背脊上了,但不敢有片刻的停留,他害怕一坐下就不想起來了。雨水稠密了一些,沿著他的發梢往下滴,每走一步,爛泥裏發出一片嘰咕嘰咕的聲音,混濁的水從泥濘裏翻滾出來。
陰沉的天空下,鄉村像一座荒涼的墳塚一步一步地接近了他。這是他的家鄉。黃碩盡管疲乏不堪,依然勁頭十足地去借錢,他想,一戶借上五千,十戶人家便借得到五萬元了,這可是救命的錢。然而,他的想法隻是曇花一現,很快便在現實麵前束手無策了,因為他一分錢也借不到。後來,他來到了一處較大的住宅,黃碩認出是包工頭的住宅。包工頭何老大躺太師椅裏,雙腳高高地擱在旁邊一張椅子上,他歪曲著雙手,一下一下抓著臂上沒處不多餘的肉,搓出的一條蟲子粗的泥垢。何老大聽了黃碩的話,終於笑了出來,拍拍黃碩的肩說:“小孩子,你太天真了。“你說什麼呀?”何老大微微一笑,說道:“生身爹娘不如護身錢,在這個世上沒錢可是不行的,昔日我窮得褲襠穿洞,到你家去借錢,你父親放狗咬過我呢,哼哼,你也有今天?那時候我就發了誓,等我有了錢,就是借老婆,我也不會借一分錢給別人了的——要借,你到信用社去。”
黃碩從何老大家裏出來,便直奔信用社。他抹著臉上的雨水,笑著問:“陳主任呢?”坐在裏麵的人告訴他:“陳主任家裏有點事,你明天再來吧。”
黃碩便跑到陳主任家裏,因為跑得急,他左邊腳上的涼鞋帶子斷了,黃碩隻好將這個鞋子脫下來,拿在手上,穿著一隻鞋子,劈啪劈啪地踩著雨水走進信用社陳主任的家裏。
雨其實已經停了,太陽露出臉來,陽光弱不禁風的,被風吹得似無若有。陳主任的院子裏圍著一群人,那群人圍在一起哄笑和吆喝。黃碩從那團哄笑的人堆裏站出來,叫:“陳主任,我有點事找你。”他心裏急著要錢。
“你沒雙眼看嗎?我屁出都沒時間放呢。”陳主任看也不看他。
果然,陳主任將一隻公豬扶到自家的母豬上,母豬趴在角落裏,哼哼亂叫。可是陳主任一鬆手,公豬從母豬身上滑落在地。陳主任罵道:“蠢豬,怎麼一點也不懂的?”
一個肥胖男人臉上頓時紅成一片,好像是罵他不爭氣似的。他是公豬主人,臉上發窘,搓著手說:“這公豬今天還是第一次的,第一次的最好呢,隻是沒經驗。”又說陳主任,“你第一次不也是這樣的?”
“他第一次麼?”一個靠在苦楝樹上肥胖而的妖豔女人扁了一下嘴,“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屁事也幹不成……”意識到什麼,忙止住了話,因為已經響起了一陣笑聲。
黃碩過去,把嘴巴壓著陳主任的耳朵:“我跟你先說個事吧……”
陳主任瞪他:“你沒見到我忙著嗎?你又不是公豬,你要是公豬快快給我完了事不就行了?”
黃碩此刻也急於其成了,他搓著手,突然靈機一動,說:“把母豬翻過來,讓它四腳朝天試試,說不定公豬無師自通了。”
幾個人很快動手將母豬翻過來。母豬粗壯的腿在一片嗷叫裏胡蹬亂踢,白茸茸的肚皮明晃晃地閃耀著雨後的陽光。陳主任一邊拍公豬,一邊用甜言蜜語在它人耳朵邊哄:“快呀,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這麼好的事都讓你遇上了,又不用你給錢的,你還不上我上啦。”又往母豬那地方指,明明白白地開導這頭混沌的公豬。
公豬一點也不開竅,四蹄亂踢,誓死不從的樣子。人們爆發出了經久不息的笑聲。
陳主任的臉紅了一下,吐了一口痰,罵黃碩:“你這小子玩弄我,豬是畜牲,怎麼會像人一樣的呢?”
又是一陣笑聲。
黃碩便低下頭去看公豬的下麵,那公豬掙脫了束縛,恐懼地縮在角落裏,難以看得清它的究竟。黃碩便說道:“說不定閹了的。”
那肥胖男人一聽,好像受了極大汙辱似的,立刻跳過去,一把揪住公豬的陽具,對著黃碩得意地說:“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你過來看看,比你的還長呢。”
黃碩極力回憶在學校期間學到的生物知識,終於想到了動物傳種接代的學問,他茅塞頓開地一拍手掌,指著公豬說:“給它一個老婆它都不想要,隻有一個辦法了。”“什麼辦法?”“人工配種。”
陳主任歎了一口氣,擦著頭上的汗水,對肥胖男人說:“隻好麻煩你了,你去拿酒精消毒一下,給母豬人工配種吧。”
肥胖男人遲疑地說:“這麼多人你叫我怎麼配?晚上再配吧。”“晚上哪兒看得見?你找不到地方的。”肥胖男人抓著頭皮,跺著腳說:“要是母豬轉頭,咬著了大腿怎麼辦?”陳主任坐到一張椅子上,抽著煙說:“大家都幫幫手,給你按著個豬頭便行了。”肥胖男人解了一下褲子,突然又停了下來,走到陳主任旁邊說:“這些事我還沒試過,不知、不知……”陳主任冷淡地望他一眼:“誰一生下來就知道的,不幹怎麼知道?”肥胖男人堆滿笑容:“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肥胖男人湊近了一點,嘴巴一歪,說:“讓人和豬交配,不知生出來的是人,還是豬,你賣得出去麼?”
旁邊響起了一陣笑聲音。陳主任也笑得手裏的煙掉到了地上,他很容易才止住笑聲,說:“你以為人工配種是叫你跟豬幹呀?”
又是一陣笑聲。
黃碩這時已經把煙撿起來,遞到陳主任的手裏,趁機說:“人工配種這些事讓他們幹行了,不用你再操心的,我等著要五萬用,你回信用社給我批一下吧。”
“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幹什麼呢?炒股,不行,開養雞場,也用不了那麼多……黃碩腦子裏高速旋轉,最後他說:“做生意的。”“什麼生意?”黃碩彎下腰去,小聲地說:“我有了一條門路,隻要花五萬元,就可簽到一項工程了,一轉手,起碼賺十萬元。”陳主任盯著他,半晌,蹦出一句:“你這樣子,哪象做工程的?”黃碩早已伸出三個指頭:“事成後給你三萬元,等於你養十年母豬了。”陳主任跳了起來,把黃碩拉到一邊,惡狠狠地點著他的鼻子說:“你這小子要是騙我,我砍了你的手。”
黃碩點點頭,他心裏發慌,不敢開口說話了。
陳主任說:“你拿什麼抵押?”黃碩隻有搖頭。陳主任便用煙頭點著旁邊的牆壁,說:“你得找一個擔保人,擔保人必須有十萬元以上資產——這是規定,你懂不懂?”
哪兒找有十萬元以上的擔保人?黃碩在人工配種的吆喝和笑聲裏走出陳主任家,他眺望著遠處田野,田野在雨後的煙霧和陽光中,看上去猶如浮雲般虛無縹緲。連綿陰雨結束之後,黃碩覺得天氣濕淋淋的,到了後來,他發現自己流淚了,這是無助的淚水!到哪兒去找擔保人呢?他想來想去,隻是想到一個人:唐朗!
黃碩氣喘籲籲地跑到縣城,他要找唐朗,到了這個時候,他相信任何一個認識白玉嬋的人都會挺身而出。到了唐朗辦公室門口,他立刻想到了唐朗與自己以及白玉嬋的關係,以及這次出走的性質,這次出走,已經把唐朗的最後一線希望都推進了萬丈深淵,衝著的其實就是他一個人,黃碩皺起了眉頭,仿佛看到了唐朗幸災樂禍的表情,唉,天下人都可以找,就是不能找他,世界上的人都可以知道,就是不應該讓他知道。一種實實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陰冷的月光一樣,照耀到黃碩的腦袋上。他走到一棵榕樹後麵,坐在一塊石上,以自己的哭聲陪伴自己,他淚流滿腮,不時捶著自己的頭: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到了後來,黃碩不知不覺到了車站,看著那砦人流,心裏說:天啊,要是白玉嬋也在這兒就好了。然而,他隻有看著遠處,看著水泥鋪的公路向著遠方延伸,曾經,他和白玉嬋就是從這兒到深圳的,然而此時,白玉嬋呢?他又流下了眼淚,在心底一聲一聲呼喚:玉嬋,你在哪裏?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有個聲音在叫他“黃碩!”
黃碩聽到這聲音全身一顫,這可是白玉嬋的聲音呀!他眼前的天空出現了一片明媚的陽光。他依然呆若木雞地站立,心想:這是幻想,完全不可能的!可是,當他聽清楚確實是白玉嬋在叫自己的時候,不禁往大腿上狠狠地抓了一下,徹底地證實了這不是夢裏!回頭一瞥之間,他嚇得差點失聲尖叫了起來,果真有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麵前。
這不是白玉嬋嗎?!黃碩還看見她手裏拎著一隻電筒,咯噔咯噔地從不遠處跑過來,美麗的瓜籽臉上洋溢著失而複得的輕鬆和微笑。黃碩悚然一驚,淚水啪啪地流了下來,他又驚又喜又悲,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將手抬起,慢慢摸到了她的臉上,捧著那張熟悉的臉,千遍萬遍也看不夠似的。他看到白玉嬋臉上出現了清楚的手指痕跡,才知道自己手上沾滿泥土。他嘴裏有些不相信似的說:“玉嬋,真的是你?”
白玉嬋流下了眼淚,說:“我整天都擔心你,不知道你在哪兒,一直在這兒等你呢。”
黃碩的目光落到了白玉嬋身上,從頭頂看到腳下,又從底下看到頭頂,問:“你是怎麼回來的?”白玉嬋哭了,說:“我給唐朗打電話,他連夜拿錢到深圳,我才回了來……”她停止嗚咽,抬起通紅眼睛露出一笑,“你回來就好了。”
黃碩這時候鬆開了放到她臉上的手,他的眼睛裏充滿了喜悅的光芒,一把抱住白玉嬋。剛要說什麼,卻聽到後麵說:“你給我放了你的手。”
黃碩回過身去,才發現唐朗站在身邊。他看到唐朗梳著整齊的頭發,手腕在他麵前人們一閃而過,拖著美麗的光芒,那是一隻嶄新的手表,而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塊白色的紗布。此時,唐朗用手拍著黃碩的肩膀,說:“玉嬋說過,哪天找到了你,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黃碩不認識似的看著白玉嬋,嘴巴顫抖起來,想要問什麼,但再也說不出話了,眼裏一片惘然,因為,白玉嬋眼裏滿是淚水,咬著下唇,向著他點頭。黃碩無力地鬆開手,他心裏知道了:一切都是真的!
唐朗抱著臂冷靜地睨視著黃碩,說:“白玉嬋被綁架了,你拍拍手便走人,不向公安局報案,不跟白玉嬋家裏人說一聲,你安的什麼心?你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保護不了,你還算個男人不?你不感到是一種恥辱嗎?這簡直是笑話,荒唐!”他不忘用兩根手指梳理著油光鋥亮的頭發。
“其實,我根本不害怕的,我是怕白玉嬋受到傷害才不報案的……”黃碩不知應該怎麼說。
“你自己也顧不了呢還保護得了女朋友?你把玉嬋母親迫瘋了知道不?她天天到河裏去看浮屍,你怎不跟她家裏說一聲就出走了……”黃碩瞪他:“這關你什麼事?”“當然與我息息相關。”唐朗站到了黃碩與白玉嬋之間,“要不是我舍命相救,白玉嬋早讓暴徒棄屍荒野了,我還挨了一刀呢。”唐朗得意地扯了臉上的紗布,紗布下麵立刻現出一條險惡的傷疤,那道紅色的、幾乎不間斷的弧線,從顴骨高處張牙舞爪地爬到下巴,正源源不絕地滲出血水。唐朗向黃碩站近了一點,說:“要是割下一點,便到了頸動脈,我還能站在這兒和你說話嗎?連命也沒有了呢。”
第二十九章 兩張電影票
黃碩整天都在痛苦中。每天上完課,就在房間裏偷偷地流淚,每天都生活在一個夢境般的世界裏,到處是白玉嬋的頭發和小酒窩。他對著空氣說話,其實在他的麵前,站著白玉嬋,那是一個幻想的世界。
到了周末,黃碩直奔電影院,買票看故事片,他買了兩張票。買了票,無意之中走進影院隔壁的小商店裏。在糖果櫃台後麵,站著一個姑娘,他不自然的笑了一笑,想說句俏皮話 ,可是聲調卻是顫抖和不自然的:“給我買點糖。”
小姑娘把糖稱了以後裝進一個白紙袋裏。黃碩的手一直捂著這個紙袋。因為,那個姑娘太像白玉嬋了,幾乎一模一樣。
什麼時候放電影,黃碩沒一點心思去注意,隻是袋子裏揣著兩張電影票,去找白玉嬋。剛在街上走不遠,卻碰到了白玉嬋,她就走在前麵。黃碩跑上去。叫道:“玉嬋!”
白玉嬋聽到他的話,回轉過頭來,看到了黃碩,停下腳步來等他,但等到黃碩快要接近的時候,卻又走了,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躲避黃碩。黃碩快步趕上她,與她並肩而行。他看到她穿上白色的連衣裙,胸前有一個白色的蝴蝶翩躚飛舞,那是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手裏拿著一把小紅傘,傘上麵也有一隻蝴蝶結,還有的蝴蝶結打在她頭發上。她跟往常一樣頭發披在肩上。那兩隻像星星似的眼睛並不看黃碩。
黃碩說:“我一直想找你,上次的事,其實是跑回來借錢的,不是丟下你不管……”
白玉嬋沒有停下腳步,流著淚說:“要是沒有唐朗,我怕真的要碎屍荒野,再也回不來了,你要知道,那些匪徒要欺負我了,我才給唐朗電話的,我說過,他把我救了,我嫁給他的,要不,他憑什麼要別人救我?他見到匪徒,那些匪徒說要收利息和滯納金,還要隨通脹調整,要收十萬元,唐朗沒帶那麼多錢,把臉讓他們割了一刀,想起來我都挺感動的,我決定嫁他了的……”
此刻,黃碩不知該說什麼了,便摸出兩張粉紅色的電影票,說:“你到哪去呢?我們去看電影吧。”
白玉嬋搖搖頭,悲傷地說:“不了,我的母親都瘋了,要是再看到我們在一起了,她非死了不可。”
白玉嬋一轉身,離開了黃碩。在拐角處,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人!原來唐朗在新華書店門前等她。唐朗穿著嶄新上衣,身子挺得筆直,像一棵朝氣蓬勃的樹。他看見了白玉嬋,接著又看到了黃碩,他哼了一聲,把身子向後挺了一挺,大踏步地向前邁去,趾高氣揚地走到黃碩麵前,說:“你不要再來搗亂了。”他已經站到白玉嬋身邊,抓起白玉嬋的手。白玉嬋低著頭,遲疑一下,竟、竟然把手伸過去,冷靜而果敢地給他。唐朗轉身:“我們走!”和白玉嬋一起走了。
黃碩本想追上去的,但他跟著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因為他清楚地看到白玉嬋已經不再把自己的手從唐朗手裏抽回來。黃碩蹲在地上哭了,他用手抱著頭,哭得一聲高了,又一聲低了,然而,他的哭聲再也沒法使白玉嬋的腳步停下來。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唐朗和白玉嬋手牽著手行走,從積水的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黃碩眼睜睜在看著他們兩人進入了電影院,直到旁邊有人說“下雨了!”黃碩才清醒過來,看到陰雨又綿綿而來,他用手遮擋著頭頂,跑到屋簷下,便聽到雨聲開始響亮起來,他轉頭去看,濕淋淋的街道上跳躍著一片水花。黃碩擦幹臉上的淚水,到了旁邊的一間酒樓。
酒樓裏空空蕩蕩,隻有一個獨眼老頭蜷縮在牆角昏昏欲睡,不時往嘴裏扔一粒花生米,然後嘖嘖有聲地喝上一口酒,這動作證明了他並沒有睡去。幾個服務員聚在角落裏吃吃地笑,她們或站或坐地聊天,不知說到了什麼秘密的事兒,黃碩感到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有著一種嬌羞的神秘色彩。老板娘是個五十來歲月的婦女,站在櫃台內,頂著碩大的胸脯,一邊用指甲挖耳屎,一邊拿著肥厚的巴掌向空中抓去,有一下沒一下地趕蚊子。這個時候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是一天中生意最慘淡的時段。
雨停了,陽光意想不到露出臉來。一陣聲音上樓來,接著出現一群人。那些人在靠窗位置坐下來後,便議論一個死去的人,其中一個說:“那人一撈上來就死了的。”另一人卻不同意他的說法,應聲道:“不是啊,我親眼看到他還動一動的,蒼蠅到嘴裏還知道趕的呢。”
又一個人說:“是人工呼吸不當,逼得呼吸不了才死的。”還有一個說:“都是那個護士在那兒哭,他聽得煩了,幹脆兩腳一伸,死了。”
……
黃碩從他們頭緒紊亂無序的議論中知道,梅柳河裏出現了一具屍體。那些人都在遺憾中歎息,怎麼不是具女屍呢?哪怕是無頭的也好,他們最喜歡看到的,莫過於女屍像條死魚一樣仰麵漂浮,以天為被,以水作床,從容不迫地隨水漂流,與人們的目光坦蕩相見,站在河邊低矮圍牆旁邊探頭出去,或者幹脆跑到河邊種著青菜的沙灘上,可以把死者的頭發、衣飾和別的特征看得清清楚楚。通常每隔四五個月,河裏會出現浮屍的,人們印象最清晰的是女人屍體上像頂著兩個氣球。這些屍體朝下遊漂走,無疑成了魚兒的食物,男的魚兒是從外吃到內的,女的呢,會不會從裏麵吃到外麵的呢?黃碩聽到,這是那群人一直在探討的問題,令人作嘔!他看遠處,正好看到了梅柳河,河邊有人用長長的竹竿釣魚。
這時候,酒店裏吵起了架來。那個在角落裏打盹的獨眼老頭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用手指敲著桌麵罵:“你這兒的花生這麼貴,都快貴過人參了。”老板娘頻頻點頭,一臉笑:“你都在我這兒坐一整天了,燈光風扇都要費用啦,不算貴吧,你叫這個兄弟說說。”老板娘笑盈盈地看著黃碩,過分妖豔地向黃碩拋了個媚眼。
第三十章 一個瘋女人
黃碩看著她嘴裏的一結虎牙,心裏想:我哪敢站在你的一邊?等會說不定你連我也不放過,一樣敲我的竹竿呢。他站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說話的嘴變成了嗬欠。他走出了酒樓,頭也不會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街上的雨水閃耀著太陽的光亮。黃碩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他看見在街道的盡頭,圍著一群人。那是梅柳河邊的一片開闊空地,四周都生著荒草。一個死去的男人躺在荒草裏,他的嘴巴張著,像個瓦罐,裝滿了雨水。黃碩知道,這就是酒樓那些人議論中的死人,這個死人猙獰的麵目使人徒生一種恐懼感,有上了年紀的人說:“脫了他的褲子,蓋著他的頭吧。”因為他的衫在打撈時扯爛了,隻有褲子是完好無缺的。這具屍體就安然無恙地躺在草地上,不知是等他的親人來認領,還是等民政局的人來處理。
黃碩看到說話的是從酒樓裏出來的那個獨眼老頭,這個提議來自一種傳說:死了的人見到陽光是不能超生的。然而大家都遠遠站著,沒人敢過去。男的不敢,怕他突然起來,咬著脖子喝血,這是從電影裏的僵屍片獲得的經驗;女的害怕理由更加充分,要是讓他看上了,纏到身上要做他的老婆,那是最令人擔憂的。
黃碩捂著嘴巴從草地旁邊繞了過去。雖然那屍體還新鮮得很,離腐爛發臭還有一段時間,但他也和很多人一樣,緊緊捂著嘴巴。這條河邊的道路坑坑窪窪,堆積著雨水,猛踩下去,會有泥漿從腳底下飛濺出來。黃碩提起褲子,踩著路邊的青草往前走去,青草又鬆又軟,腳底下的感覺如踩在秋天的落葉上,吱吱地響成一串。黃碩就要離開這群看熱鬧的人了,這時候,他聽到一陣哭聲似乎是從天而降,他停止了腳步,朝著哭聲的方向轉過身去。
此刻,人民公園廁交通崗上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原來在那兒一絲不苟地指揮車輛通行的,當車輛從麵前經過時,她會趨身向前,看車子裏有沒有她要找的人,據說那是一個瘋子。這個瘋女人哭著向河邊的人群走過去,他走到人們麵前,雙手捂在胸前,向這人鞠了一躬,接著又向那人也鞠躬行禮。有人高興地笑了起來,滑稽地向她翹起了大拇指。那女人看到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道,便從他們中間走了去……
黃碩吃了一驚,那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玉嬋媽!據說前幾天他和白玉嬋的失蹤貽害了這個尋女心切的母親,從白玉嬋出走的第二天開始,人們經常看見她的母親站在河邊草地上,聽見她一聲一聲地呼喊失蹤的白玉嬋,偶爾發現從上遊漂來一條死魚,她會大聲嚷叫是一具浮屍。黃碩現在知道原來社會的傳言是真的。他不由轉身,向河邊的人群走過去。在哭聲裏,他看到白玉嬋的母親跪在那屍體旁邊大聲哭泣,目光呆滯,神氣淒涼,令他想起冬天裏落光葉子的苦楝樹,當她哀哀地哭訴時,兩片嘴唇不停地動著,聲音那兒流出來,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像唱一首歌,一會兒如瘋狂大笑一樣。
有個好心的婦女過去挽住她胳膊,說:“別胡思亂想了,這是個男屍,不是你女兒。”白玉嬋母親喃喃地說,“這是黃碩,當然是個男的,等會就是我女兒了,我女兒不會遊水。”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向河裏走去,嘴裏說:“我得看著女兒了,不能讓魚把她吃掉。”
那個獨眼老人及時把她扯住了。
白玉嬋媽盯著他,冷冷一笑,說:“你以為我沒認得你?你是黃碩,拐騙我的女兒。”
黃碩聽得心裏酸酸的,他低下頭去,聽到旁邊的聲音有說:“哪個是黃碩?拐了人家的女兒,要捉住真要打斷他的腳。”有說:“這個黃碩真是害死人了,怎麼不報案呀?”……
白玉嬋的母親用力抓著獨眼老人的手咬,她必須用力咬開這個手,否則她被禁錮在不能接近屍體的範圍。據那些人說,她已經不第一次到河邊哭鬧了,看熱鬧的人已經熟悉她了。有人充滿期待:“有的瘋子喜歡跳裸體舞的,她會不會脫了衣服?”有人失望地說:“她是最枯燥無味的那一種,光會披頭散發地嚎哭,連奔跑都沒有的。”似乎已經煩透她了。突然,一個好心的女人叫那獨眼老人:“六九叔,你是老軍醫,又會盲人按摩的,你救救她吧。”
獨眼男人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他問:“你說什麼?”又有人說:“都是街坊鄰裏的,要是能救救她就好了。”大家也都紛紛附和說:“是呀,不能見死不救呀。”獨眼老人便挽高了衣袖,然後看到大家:“我一個人怎麼行?你們不能光說不動手呀。”
幾個人便動手將白玉嬋媽捉住,讓獨眼老人摸著她頭上的穴位一直按下去:人中、耳背、後腦……
黃碩這時從後麵擠到了前排,他看得更真切了,白玉嬋媽的腿在一片嗷叫裏胡蹬亂踢。像隻母豬一樣嗷嗷亂,發出一片絕望的哀嚎,他差點要哭了出來。
大家忙亂了一陣,結果收效甚微。獨眼老人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說:“風濕骨折痛按穴位未嚐不可,但神經痛就不行了,心痛還需心藥醫,解鈴還得係鈴人。”他一拍腦門,顯出茅塞頓開的樣子,“要是找得到她的女兒,或者那個黃碩來這兒,讓她看到這兩個人,這事就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