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分班了呢。五零三,要上一層樓再走過兩間教室。林淮希煩躁地用筆尖戳著手邊的白紙,另一隻手拖著臉緊緊皺眉。
放學以後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都沒有動,等到人走光了,京顏才輕聲說:“喂,你……要好好上課。”
“多管閑事,”林淮希瞥她一眼,“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不行啊!”京顏急忙站起來走到他旁邊,“你也要考大學!你總不會想打一輩子架吧!”
林淮希托著下巴把目光轉向窗外,外麵高高的鬆樹上積著晶瑩的雪,有風吹過,雪“撲簌簌”地落下來,連成一條雪白瑩然的線。他麵無表情,淡淡地說:“就算考上了又能怎麼樣?”
京顏一時語塞,在他前麵的座位坐下來,說:“你怎麼這樣說,考上大學多好呀,你可以好好念書,有學曆,有好的生活環境,交正當的朋友,還可以遇到對你好的女孩。不是比你現在這樣好多了?”
“我現在怎麼不好?”他看著京顏波光盈盈的眼睛,“我現在的生活環境很好,你覺得不正當的朋友我都很喜歡,再說,”他略略移開目光,“我已經遇到對我不錯的丫頭了。”
心頭像被人用力捏了一下,京顏險些驚跳起來。她攥住手,慌忙站起來,想起昨天黑暗中他的臉龐和肩膀,窗外璀璨的漫天煙火。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可是又被極力地壓抑掩蓋住,叫囂著,吞沒著,又緩緩退回去。京顏張張嘴,覺得嗓子幹啞到刺痛,微微搖搖頭,想讓瞬間空白的腦子清明一些。短短幾秒鍾,就好像已經經曆了一場怒吼的洪水。
她向後退了一小步,一如初次見到他時一樣,被嚇到的,“我去吃飯了。再見。”她抓起外套飛快地走了幾步,又慢下來,像是要停下,但很快又重新加快速度,頭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再見。
林淮希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她的背影消失以後,輕輕慢慢地呢喃出她剛剛說過的這兩個字。
再見。中文真是奇特,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可是意思呢,再見,是再次相見,還是再也不見?
天氣還算好,淡淡的陽光蔓延進來,灑在他的身上。一切都像初見的那個午後一樣,空曠的教室,暖人的陽光,被嚇到的女孩,隻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一拳打上他的臉。林淮希伏下身子,像那天一樣趴在課桌上,半邊臉埋進手臂裏,左耳的耳釘閃閃發光。
日子像平淡清透的水,食之無味,但流淌得極快。
第六次模擬考試已經過去了,衝刺班裏的學生幾經變換,京顏依然穩穩當當地屹立在第一名的位置上,遙遙領先。
出於各種原因,老師們都不敢招惹林淮希,重新分班後,有其他班的同學調過來,座位需要調整。班主任的意思是讓他繼續坐在那裏,可是林淮希自己要求換到教室的最後一排,老師自然求之不得。從此,前麵的人乖乖上課,他一個人趴在最後麵。
不管怎樣,林淮希到底還是繼續來上學了。
他每天來得很早,坐在座位上撐著下巴動也不動地盯著後門的玻璃往外看。後門剛好對著樓梯口,來來往往的學生從羽絨服換到棉衣,再換到薄外套,然後是單穿校服,到現在,已經有人穿起短袖。
她今天穿了件淺粉色的薄衫,頭發長長了很多,在腦後紮起一個短短的辮子。書包的拉鏈好像壞了,她一邊走一邊低頭扯弄著,一個沒注意,上樓時差點摔倒。
林淮希趴在桌子上嗬嗬地笑,笑著笑著,拎起筆在演算紙上默寫出一句昨天記下來的詞:“,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寫完看著這一排歪歪斜斜的字,撇撇嘴,覺得真酸。
早操時整個樓裏都沒了人,林淮希從來不去,他以前是坐在教室裏,今天人都走後,他閑散地走出教室,慢悠悠上了五樓,拐彎,走過兩間教室,站在五零三的門口。向裏看了看,沒人,他推門走進,熟稔地徑直朝第一排中間的座位走過去,從桌子裏掏出她的書包,拉鏈果然壞了。林淮希挑挑眉,一雙修長的手在上麵擺弄了一會兒,他再次拉動拉鏈,平滑如初。
外麵廣播吵吵嚷嚷地響著,學生們說話聲響成一片。每個早晨都這麼熱鬧,也這麼冷清。林淮希坐在她的座位上,伸手擺弄了幾下她的文具,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添什麼新的,再翻翻她桌上厚厚的一摞書,早就不是當初的那些。這幾個月,她不知道已經做完了多少本習題集。
廣播體操開始了。
太陽升起來,一時間光輝滿眼。
林淮希在五零三兜轉了一會兒,才懶懶散散地走下去,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外麵的操還沒結束,他今天沒有再去窗口往下看,而是趴在桌子上,輕輕閉上眼睛。他的睫毛不密,但是纖長,閉起來像兩片小小的扇子。側頭趴了一陣,他轉了轉,把臉埋進臂彎裏,一直到中午放學,都沒有抬起來。
高考,一直以來噩夢般的兩個字,像每個普通的日日夜夜一樣匆忙而過。
林淮希去參加高考了,父親開著車送他接他,他一點都不希望這樣,本來要拒絕,可是猛然抬頭,看見父親眼睛裏欣慰歡喜的光芒,千言萬語也哽在喉間說不出口。
考場門口,借著身高的略微優勢,他下了車就看見不遠處被圍在人群裏的京顏,女孩今天穿了件水藍色的短袖,領口有一圈蕾絲,她的頭發已經可以紮起一條晃晃蕩蕩的小馬尾。老師同學圍著她,她微笑著不知道在和大家說什麼。
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她當初被取消保送資格時候的失落和尷尬。
可是他一直記得。
高考結束,學校裏一片歡騰,高一高二的孩子們臉上滿滿的羨慕。他們把一摞摞的考卷從窗口扔下去,被夏天溫熱的風一吹,嘩啦啦散了滿校園。爽朗的歡呼聲大笑聲,好多人摟在一起唱歌合影。校園廣播裏在放“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看了你的日記”、“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後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碎卻不堪憔悴”、“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是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放到“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時,有人在教學樓下放聲大哭。
這場離別,與歡笑和淚水全部相關。
林淮希靠在走廊的窗邊,看著眼前很多見過的沒見過的人紛紛走過,可還是沒有看見最想見的那個人。終於,他一步一步踏上樓梯,輕車熟路地晃到五零三的門口,裏麵人聲嘈雜,笑語歡聲,偏偏沒有京顏。直到有人看到他,嚇得立刻止住聲音,一屋子的人紛紛看過去,都愣在原地。
著名的惡魔啊,傳說中的林淮希。
林淮希皺皺眉,還是低聲開口:“京顏呢?”
“啊……”好半天,才有人壯著膽子回答:“她弟弟過生日,她回家去了。”
林淮希點了下頭,慢慢離開眾人的視線。
窗外天氣晴朗,雲彩疏淡,微微的風吹動著校園裏那些翠綠的枝條,有淡淡清香的味道。
好像,那句再見的意思,真的是不再相見呢。
高考分數公布後,又開始紛紛擾擾地報誌願。京顏沒有任何意外地成為狀元,名字大大地寫在紅榜最高的地方。林淮希站在紅榜前呆了一陣,往後看過去,看了好久好久,才在後麵找到自己的名字。成績雖然不高,但已經足夠讓那麼波瀾不驚的林翔笑開了嘴巴。
林淮希扯扯嘴角,一個人走到操場,坐在最高的看台上。他曾經試過,在這裏,能清楚地看到學校的全貌。
校園裏紛紛揚揚的盡是來交誌願表的學生。一張張認識的不認識的臉,有人歡喜有人皺眉。還是沒有她。林淮希目不轉睛地看著校門的方向。直到那個瘦瘦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野裏。
京顏的頭發散下來垂過肩膀,穿了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她的身影在人群裏穿梭,林淮希緊緊盯著她,好像怕一不小心就會弄丟了。她走進教學樓,沒過多久又出來。
林淮希抬起手遮在額前,略微眯住眼睛。
綠衣的女孩停停走走,沒有多久就到了校門口,那裏人多擁擠,她好像一直微笑著,一邊和人打招呼一邊走出去。
林淮希站起身,抿唇望著那抹淺淺的綠色。
她一步一步地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見。
今天風大,林淮希穿了條黑色的褲子,上麵是件純白的襯衫,風從身後吹過來,揚起衣角,薄薄的衣服緊緊貼住他的後背。從前好似高挑挺拔的背影,在遙遠的目光和柔軟的夏風中,竟顯得異常單薄。
他終於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
再見再見。
京顏手裏捏著剛剛收到的錄取通知書,靠在床上發呆。
她手邊是電話。
已經歡歡喜喜地告訴了班主任,各個任課老師,告訴了戴茗紗,就連平常不怎麼聯係的朋友也告訴了,她不停地打電話,總覺得還有什麼人沒有聯係到。打來打去,京顏終於放下電話,眼眶猛地泛紅。
她知道自己想要打給誰。
那個惡劣的家夥哦,那個總是懶懶散散滿身不正經的家夥,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家夥,把她背起給她看煙花的家夥。
她再也聯係不上的家夥。
仿佛是深刻的聯係,可是到頭來卻發現她根本不知道他的任何聯係方式。硬著頭皮和人打聽後,得知他已經不住在華容城,沒有人知道他考去了哪裏,現在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他的電話。
他親手投下一顆石子攪皺一池靜水。那些日子,話語和笑容,偷偷的、暗中的關心幫助。隻有白癡……才會毫無感覺。他總說她是白癡,可是,她不是。
京顏躺在床上,把通知書扔在一邊,臉深深埋進被子裏。有什麼東西鹹鹹地流進嘴裏,腦子裏一直揮之不去的林林總總,仿佛盡是一場大夢。夢裏那隻雙目閃亮的黑色小狼,已經徹底地離她遠去。
[,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