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十五年秋。
元武帝一早還精神奕奕地上朝聽奏，卻在用過午膳不久，暴斃身亡。
卿顏聽聞此事，急忙往雪的住所趕去。
聽說，皇上死狀慘烈。
聽說，皇上死時渾身青紫，滿頭白發，皮膚糾結皺裂。
聽說，連太醫都不敢靠近，怕屍體含有劇毒。
聽說……
每多聽一分，卿顏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是雪的，雪不會那麼做的。
可想起那日她穿衣時那支紮傷她的銀針不翼而飛，想起這幾日雪嫌她手笨，不要她早上去給她梳妝，想起那日她站在窗前那幽怨的眼神……
卿顏渾身冰寒。
推開房門——
雪站在窗前，挽了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烏絲用青玉簪子插著，側邊幾縷發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病而蒼白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看見卿顏，她頷首微笑，一切都像平常，她站著，等著七皇子。
可卿顏知道，這不是平常了。
聲音維持不住往日的平穩，“雪……”不是害怕，而是心痛，“你放不下仇恨嗎？”
雪眼裏一片清明，正像她的姓氏一般，空靈起來，“顏，我不是你。”所以不能像你一般，不怨不恨，隻求當下。
卿顏站著、看著。
這般滔天大罪，是幾個空靈若雪都頂不起的！
她為何要如此？為何？
恩怨真如此重要，在她生命的最後都不能放棄？
這是要命的罪啊！“走。我送你出宮。”卿顏三步並作兩步，拖了雪就往門外去。
雪因體弱，氣息不穩，“顏……為何……要送我出宮？”她寧願死在宮裏，至少能離七皇子近些。
“你以為七皇子查出下毒之人需要多久？那時你還有命嗎？”
雪目光溫和，吐出字句更是溫潤如水：“我沒想過活。”
下場，她早預料好了。
死！多簡單的一個字！
卿顏轉身搧了她一巴掌，“胡說什麼，跟我走，我不會讓你死的。”
雪一手被卿顏拉著，一手撫著火紅的臉頰，大笑起來，她是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吧？“顏，我再告訴你。十日前我就寫信給三皇子告知此事了，過不了幾個時辰，三皇子便會奪宮。那時，七皇子必死無疑。你現在要是去告訴他，那他還有逃命的機會。”七皇子既然不能屬於她，那就讓他消失好了，省得見了難受。
卿顏震驚。雪毒殺皇上已是意料之外，她與三皇子串謀奪宮？稍怔片刻……
“所以，你放任我生死好了，去救七皇子吧！”
卿顏咬唇，思索片刻，神色一凜，“我先將你送出宮去。”
聞言，雪難以置信地看著卿顏，原本空洞的臉龐浮上一層光彩，嘴唇微微顫抖，“為何對我如此好？為何？為何你不去救七皇子？為何？”她是個將死之人，救與不救並無差別不是嗎？而七皇子是她傾心之人啊！
卿顏大吼：“你是我妹妹啊！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嗎？”
妹妹！她還是嗎？在她做了這些以後。
妹妹！她還配得上這樣幹淨的字眼嗎？
“那七皇子呢？”七皇子的生死怎麼辦？
卿顏思索片刻，決意告訴雪：“等送你出去後，我就回來。若是趕不及救他，我就把我這命賠給他。”
顏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換她的命嗎？
雪被卿顏拖著，一直到景落閣門口，渾渾噩噩的，目光呆滯。她犯了多大的錯？現在，顏卻隻想著用自己的命抵她的，她犯了多大的錯？她怎可以以為顏會丟下她呢？
忽地，雪瞧見了花園裏那片翠綠的薔薇，剩下最後一朵殘花，嬌美不再，可零散的花瓣卻依舊紅的妖豔，頓時清醒，掙紮地拉住卿顏，“顏，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快去救他，告訴他，三皇子就要聯合禁衛軍奪宮了，要他快走，要不就去搬救兵，我不要他死……”嗚咽取代了下麵的話語。他是她的薔薇啊！是她花了心血澆灌的薔薇啊！每一朵逝去時，她都那麼不舍，若是他死了……
卿顏心神驟亂，七皇子與雪，原就是個艱難抉擇，她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可雪又這樣，她的手漸漸鬆軟，疲憊霎時襲來。聽到背後零落的聲音，回頭——
什麼都晚了。
七皇子站在那。
侍衛們站在那。
什麼都明了了。
他目光鮮紅，不是轉身找人商量如何對付三皇子，不是想著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他走近、伸手，在雪癡迷、卿顏恐慌的目光中，掐住了雪白細的脖子，手指青筋暴立，指節僵硬地彎出弧度，慢慢收攏……
卿顏從恐慌中回神，急忙上前拉開七皇子的手，可再用力，再費勁，都是毫無作用，看著雪泛青的臉色，淚簌簌地掉落，“我求你，放過她，卿顏一輩子做牛做馬還你，我求你，不要殺雪。”那是她妹妹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啊！
雪剛來時半夜啼哭，她會和大夫人一起照顧。
雪尿濕了衣服，她會仔細地給換好。
雪被兄弟姐妹欺負了，她會站在前麵。
雪……
她是雪啊！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雪啊！
“我求你。你要殺就殺我好了。”
放了雪。
那是親人啊。
是她護著愛著的雪啊！
相較起卿顏來，雪倒是淡定，嘴角還露出一抹淺笑，“真……好，你知……道了，就不會死……了。”他就不會死在三皇子手裏了，“我……殺皇……上，是……被你逼……的。”
被他逼的？
七皇子殺紅的眼聽了這句後將手鬆了些，卻沒放開她，問：“說！為什麼是我逼的？”他幾時做過？
喘上氣的雪大咳起來，臉色亦從難堪的青色恢複成蒼白，笑容益發妖媚，“這幾日，隻要你有一日真心待我我就不會殺了皇上，是你，是你，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是你每日虛情假意來探望我，為的隻是把我哄睡了好和顏卿卿我我。是你，是你將我逼至絕路。是你，皇帝是被你害死的。是你，是你……”若是不能愛我，就這樣記我一輩子吧！我不要就此在你的記憶裏淡去，我要給你刻上最深的傷痕。等你老了，你會和兒孫說，你這輩子最恨的是一個叫空靈若雪的女人。因為她，讓你當不成皇帝；因為她，害死了你的父親……
雪心滿意足地笑著。
“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
七皇子頹然垂下手臂。雪的話顯然讓他大受打擊，平日驕傲的七皇子竟真像失了父親的孩子，神情恍惚起來，步履空乏，連垂在身側的手指都微微顫抖……
七皇子再受打擊至少他是完好的，卿顏兩方不好兼顧，抽回了落在七皇子身上的視線，跪下檢查雪的情況。
雪像是回音一般，嘴裏就那幾句：“是你，是你……”
卿顏喊了她幾聲都毫無反應，卿顏將她的手捉起，想要把脈。
忽地，雪大笑起來。站直了身，旋轉跳躍，像是翩然起舞的蝴蝶，在草地上躍躍與飛，輕紗圍繞四周，迷離人眼，“皇上殺我全家，我現在要了他的命了。顏，我殺了皇上，我殺了皇上……”人卻是幾近瘋狂。
卿顏驚恐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雪本身大病，又被七皇子掐過脖子，現在還有力氣這般……
回光返照。
就在她腦海裏冒出這幾個字時，雪在她眼前倒了下去，暴起的雙眼，瞪著……
似是世間還有她沒看完的風景。
世間還有她沒來得及見上的人。
世間還有她許許多多的不甘。
……
睜大了眼，看著。
黯淡無光的眼珠卻是什麼都映不出了……
卿顏極緩慢極緩慢地爬到她身邊，伸出的手停了幾次才觸到雪的身體，還有體溫，可為什麼就這樣，不起來了……
她還跳著、笑著，可為什麼就這樣睡了，不起來了……
花園的薔薇掉落了最後一片花瓣，蔥蘢的薔薇藤蔓中，再沒有一點鮮紅……
卿顏默默撫上她的眼睛，這樣瞪大了眼就不漂亮了。七皇子在呢，雪定不想七皇子看見她不漂亮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