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顏之雲城篇(落緋)
奴婢主子零星跪了一地,臉色慘白,膽小的躲在角落瑟瑟發抖,膽子大些的,戰戰兢兢看著鳳家大家長——鳳宰輔鐵青的臉色。
沉默半晌,才從口中溢出這沉痛兩字:“顏兒!”
而被喚作顏兒的,披散的青絲映下白衣,燭火在她眼中熠熠生輝。任誰都看得出,這是一絕色女子,卻是鳳九,九公子。
掌管府內事務的大夫人仙逝,靈堂上白燭金火,悼詞哀曲,本是鳳府多事之秋。九公子釋發跪靈,女子之態畢露,奴才小婢,凡在靈堂者,莫不惶恐——池魚之災,素來有之。
“伯父。”卿顏淡然。
鳳宰輔被她漠然的態度惹惱了,平日上朝的鎮定盡化灰燼,“你這樣成何體統?平時兄弟間說你男生女態也就罷了,你今日……”見堂上人多,便又緩了口氣,“念你自小和夫人親近,今日夫人大喪,你心性丕變,披頭散發,罷了罷了。回房好生反省去吧。”閉眼揮手,掃卻眼前煩心事。
卿顏本欲離開,沒幾步卻轉身跪下,行了叩首大禮,“卿顏拜別伯父,明日宮裏下詔,卿顏為七皇子伴讀。”
鳳宰輔才壓下的怒火瞬間爆發,“顏兒,聰明如你,會淨當個明眼瞎子,如今朝廷,孰強孰弱,一眼分曉。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近侍忙遞上茶水,侍候氣極的鳳宰輔。
鳳家兩兄弟,兄長即是鳳宰輔,卿顏的父親為當朝定安侯。大哥鳳傾城以狀元之姿入主文淵閣,另有在東北手握朝廷四分之一兵力的旁係鳳氏。鳳家,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鳳家有意相助哪位王子,想必王位也是手到即來。
大皇子先天不足,生來就是癡癡傻傻,雖是皇後所出,卻無爭位之心;二皇子年方二十,三年前遠赴大漠,平定戰亂,若論功績,堪稱絕頂,可惜他天性豪邁,不喜宮廷,是皇上七位皇子中最奔放不羈、飄然灑脫之人;三皇子年歲雖輕,卻深得皇寵,在朝中頗有勢力,而鳳家傾向的一直是謀略城府極深的三皇子。
“卿顏自知,伯父疼我是因大夫人,事今,大夫人撒手人寰,鳳府再大,已無容身之所。父親尚不容我,何況兄姐。”
再得寵,畢竟不是親生。
得寵,也隻是因為命短。
卿顏。
鳳府這輩為傾字輩,大哥鳳傾城,二姐鳳傾舞……
他卻是卿字。
鳳九,生來與眾不同,皇上禦賜卿字。
她尚在娘親腹中就被烙上了皇家烙印,天生銀發。
這烏黑青絲,在人眼中尋常,在她眼中卻是諷刺。
“伯父,我若與鳳家對上,勝負難分啊!”長歎,“若我助七皇子登上大寶,我必保鳳家,若我不幸,成了三皇子或是鳳家的眼中釘,追大夫人而去,求伯父將我的屍骨棄於荒野就好。卿顏死後與鳳氏一門貴胄了無關係。”卿顏仰天,窗外,楚天開闊,薄日烘雲影,天水一線接。隻可惜,天再大,她仍被鎖窗內,她的世界,隻是窗的形狀。
一襲孝服裹著細瘦的身軀,淩亂卻烏黑依舊的青絲貼在蒼白幹澀的兩頰,滿眼映住的窗欞,像是囚禁飛鳥的牢籠……
哀痛、沉寂,隱在鳳宰輔眼中。卿顏,聰慧是天賦,也是天陷,“若是別的孩兒,我不會惱成這樣。偏偏是你,偏偏是你……你若不是天生帶殘,鳳家必由你繼承。”卿顏玲瓏剔透,三歲識字,五歲頌詩,七歲更是出口成章。禮、樂、射、禦、書、數,皆有涉獵,可謂上曉天文,下通地理。可惜,天命如斯。
“伯父,你這句話,卿顏銘記。”
嘴角絕美的笑靨隨著飄飄衣襟,隻留下蕭瑟孤單的背影。
“雪,我會帶進宮的。”縹緲的聲音傳來,不知是誰的。
曲折的圍廊盤旋,處處雕梁畫棟,美侖美奐,四角折彎處串聯起名為“流春”、“知夏”、“水秋”、“瀾冬”的四個八角亭。圍廊中心是景色優雅別致的花園,林石亭榭錯落掩映,欲藏還露,欲露還藏,隱約間透出的風貌,意趣無窮。此乃大景。
蝴蝶在花間輕振薄翼,陽光穿透晨間絲霧給蝶兒渲出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點點金粉落在花朵晶瑩的露珠上,更顯剔透。潺潺溪流,跳躍著粼粼波光,再漂上零星的紫色花瓣,靜靜蜿蜒在軒宇庭台間。此乃小景。
“顏,顏,好漂亮啊!”女孩的笑顏隨著指間輕舞的蝴蝶綻放。
卿顏隻是淺笑嫣然,看著雪在眼前旋舞,追著蝶,被眼前的金碧輝煌奪去心神,紗質的衣也隨著風舞起華麗的回旋……與這雲朝宮廷裏花園山水融出最別致的景。
“雪,該走了。”並不似一般孩童般清脆的童音,低低沉沉,有著幾分沉穩。對這個遠房表妹,她放下了太多的感情,是親情,是同情,亦是惋惜之情。雪和她,有著的,是相似的命運,在花開絢爛時走向滅亡。
雪雖然調皮,對她這個“哥哥”還是言聽計從的,雪像蝶兒般投入她的懷裏,卿顏穩穩地接住她,臉上是隱隱的笑意及寵溺。
她是七皇子的伴讀!有著的是過人的家世——生於三朝重臣之家,伯父是當朝宰輔,父親是定安侯,母親則是皇上禦封的一品誥命夫人。而她,年僅十歲,才學驚絕,一篇《雲翳賦》令新科狀元折服不已,聲名不脛而走,流芳於世。
大夫人橫死,在鳳府頓失依靠,《雲翳賦》也不過是為了離開鳳家所作,不出所料,自己被欽點為年僅八歲的七皇子的伴讀。唯一帶進宮的,是這個表妹,雪。
空靈若雪。飛舞的蝶已喚不起她動蕩的靈,雪蜷曲著身體,沉沉地睡在她的胸口。卿顏柔柔一笑。
不遠處圍廊轉角,身著金色華服的男孩,一雙冷眼看著東雲宮花園的一切。
雖名為七皇子伴讀,進宮三天卻未曾見過七皇子。
現下,七皇子的母妃東賢妃可謂是萬千寵愛集一身,富貴榮華如煙雲。進宮數年,與皇上相敬如賓,鶼鰈情深,地位甚至淩駕於皇後之上。
這東賢妃,她是見過的,年近三十,卻是風韻依然,靈氣逼人。莫怪皇上喜歡,心心念念,寵愛有加。
她在為這樣一個女人效命,她進宮是為了把這樣一個女人捧成太後。
鳳卿顏,年紀輕輕,卻多少人追捧?鳳府之外,又有多少人將她當成鳳家繼承人,奉若星辰,阿諛逢迎?連這個在宮廷爭鬥中脫穎而出的東賢妃,也是錯估形勢。
她,永遠都不能繼承鳳家。
清脆一聲,春梅在她手中斷翼折翅,梅尖尖上那孤傲的粉,是她。
“鳳九公子對這東雲宮的梅園是不甚滿意。”似嘲諷,卻也隻是極為普通的搭訕。
迎聲看去,一身白色襟衣,四爪龍紋盤旋其上,精明的眼陰沉地看著她,嘴角卻是淺笑微微。
卿顏忙跪下,向三皇子請安。
“你倒是眼尖。”
卿顏不敢多言,這三皇子,擺明了來意不善,說多錯多,倒不如以靜製動。再說,打狗還得看主人,諒他也不敢在東雲宮尋名目對付她。
“聽說,鳳家下一代主子在東雲宮。”
雖跪著看不到他的眼,背脊一陣一陣的涼意卻時時提醒著她,他冰冷陰鷙的視線卻不曾離開分毫。再加上他始終用同樣平靜得讓人發寒的語氣說話。
初春的寒意浸透心骨……
鳳家下一代主子。這幾個字觸痛她的神經,脾氣撩開,忽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眼,“外人誇大其詞,三皇子英明,鳳家少主,不一直緊隨三皇子左右?”鳳家長子鳳傾城可是三皇子最得力的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