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
北京作協這兩年人氣火旺,現在叫做“簽約作家”的高手雲集,各路英雄的招數層出不窮。前不久幾位“掌櫃的”一起閑聊,統觀全局,還要“做大”。有位說:劉慶邦這一路走單,何故?
這是不恥下問了。我積極搶答,倉促出了胡言:慶邦現在是珍稀動物。
這話突兀,想想也不安,化解道:他這條路曾經車水馬龍,不過眼前有點兒冷落。我指的是路況,不是個人上下。
一位說:不吧,這兩年他的“選載率”挺高的。選是選刊,載指的轉載。他們當“掌櫃的”得揣著這麼本賬。
另一位說:“選載率不錯,可也不見大紅大火的,何故?
我又逞能:恐怕是眾“掌櫃”有偏。本當兩句話,偏愛一句“物以稀為貴”,忽略另一句“物以時為尚”。稀貴管“選”管“轉”,紅火需要時尚。
話剛出口,立遭反應,但已駟馬難追,隻好“匪”起來顯擺觀點。
觀點乃理論的子民。文學可以“跟著感覺走”,若規規矩矩理論起來難免深奧了。我一向隻能夠走簡化的小路。所謂簡化,也不過說說好聽,其實隻是開隻眼閉隻眼也。
文學寫作,無非讓一個作家,去寫一片生活。生活是“客觀”,作家所作就歸“主觀”吧。主觀和客觀的湊合,還離得了偏輕或著重嗎?輕重的配搭,好比中藥方上的君臣佐使,都是辯證論治,也都從這裏分出路數、派數、解數來了。
不時地有作家心想主客一半對一半,兼得熊掌與魚。這樣的好事隻怕難辦,老古話說: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還有一種說法,把盯住客觀的,都叫做現實主義,把心向主觀的,都歸到浪漫主義名下。這說法當然粗略,又有簡要的好處。
若論時尚,這兩種主義恰恰是輪流坐莊的規矩。一坐可以一個大半世紀,領導風騷幾十年,但誰也不能永遠行時當令。
我們閉關鎖國,一旦開放,請看前世紀的八十年代,劈裏啪啦趕了一個世紀的路程,可叫我們開了眼界。先是接下從屬政治的所謂“寫實”的衣缽,隨後“向內轉”,把內心世界叫做第二宇宙,到了中期,踉踉蹌蹌到了“器官反應的永不忠實的記錄”,這向內可向到頭了。轉過來“尋根”、“新寫實”,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了“零度寫作”、“原生態”,也三腳兩步到了另一頭。
眨眼世紀末矣,“先鋒”們、“前衛”們發現讀者先還跟不上來,隨著索性就不跟了。新世紀的曙光是“類型化”、“通俗化”,瞄著小說的起源說故事上來。
劉慶邦在八十年代中期,以《走窯漢》走上知名的站台,不論時尚內轉外轉,一路以《信》以《鞋》以《響器》吹響自己的嗩呐。不吹“法國號”,不吹“薩克斯”。
作家是人。人跟人一樣都有神經,人跟人的神經又都不一樣。有的神經像銅絲,紋風不動也管自顫抖,有的神經像牛筋,經拉又經拽,經拽又經踹。誰也不能跟著誰走,其實誰願意跟誰呀,左不過哪裏紅火,不由得往那兒趕了。這一趕,早晚是個錯。
須知時尚如法輪常轉。中外都有作家說過,他的作品三十四十年或是身後會被接受。沒準兒是長了這麼個心眼兒。
還有常言道:文章乃寂寞之道,那是高風亮節了。也有說這個話的,聽著帶“葡萄是酸的”味道。無如“知足常樂”,來自平民,出自平常,貴自平實。可說“三生有幸”。
慶邦不久前寫了篇散文《不要討論我》,說的不止一處的“掌櫃”,要給他安排研討會,炒一炒吧。他都謝絕了。這位說自己是個苦孩子,先天的成分不好,現在當上了作家,己經夠幸運了。我和現在的“掌櫃”說,這幸運“心態”,連我這個大耄之人,讀後也添了平心。耄者尖頭甩尾,漏網之魚也。若缺了平心,頓失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