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落筀)
楔子
太行山
南臨黃河的這片山脈,由南向北連綿數百裏,地勢險要,溝深崖高,平日裏人跡罕至,惟聞得山上遠遠傳來鶴鳴猿啼,偶有幾個樵夫、獵戶的身影穿越於高山峻嶺之中。饒是如此,這片豐神俊秀的山巍峨屹立,較之從旁流過洶湧澎湃一瀉千裏的滔滔江水相比也是不在話下,一靜一動之間相映成輝,更有一番別樣風姿。
時值盛夏,山上草木鬱鬱蔥蔥,一座無名山峰之上,被幾道劍氣驚動的幾隻白鶴長鳴數聲騰空而起,一對師徒正在一片樹林之中的空地上比試。
兩人中那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內力已有小成,一劍劍揮出的勁氣直逼得四下樹木如在狂風中搖晃般,樹葉四處飛舞。
陡然,閃爍的劍光,淩厲的劍氣倏地消失無蹤,隻空餘滿天飛舞的枯枝殘葉。
雲空暮有些訝然地望向手中的長劍,劍尖直指眼前男子的心口,且僅有幾分距離,隻需輕輕一送,便可輕取眼前人的性命。
“你勝了。”儒雅的中年男子——姒飛絮淡淡地一笑,收回長劍。
雲空暮立時擲下手中長劍,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師父,請恕徒兒無禮。”想到適才隻要長劍再向前送出幾分便會傷了師父,便覺得惶恐不已。
姒飛絮伸出左手扶起了雲空暮,“你沒錯,何須道歉?暮兒,要知道,江湖險惡,他日在外若有人對你拔劍相向,切不可手下留情啊!適才你的對手是為師,自然不會對你再下手,換成旁人卻定不會饒你。你可記下了?”
“徒兒記下了。”年方十四的雲空暮雖有些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對他拔劍相向,卻仍舊把姒飛絮的話牢記心中。
輕撫徒兒的頭,姒飛絮又道:“暮兒,你天資聰穎,師父能教的都已傳授予你,如今你的武學修為在江湖上是難逢敵手,若想再上一層樓,隻靠你自己的悟性了。至於你的學識,想來是不輸一般文人,望你日後能博覽群書,別忘了為師的教導。”
“師父?”雲空暮不明白師父為何對他說這些,隻覺得師父的神色間有他不明白的東西存在著。
姒飛絮淺淺地一笑,“暮兒,進屋去收拾收拾,明天為師就要送你回家了。”
雲空暮詫異非常,“家?師父,這兒不就是徒兒的家嗎?”他打懂事起便住在這裏,十四年來也隻有師父在照顧他,從沒有聽師父提起過他還有別的家人。他也以為自己是隻有師父一個親人了。什麼時候,他還有另一個家了?
姒飛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兒當然是暮兒的家了,永遠都是。以前暮兒不是問師父你的父母在何處嗎?”“是啊!”雲空暮還記得當時師父的回答,“師父說,總有一天徒兒會見到他們。”
“現在時候到了,師父就是要送你回你父母身邊呀!”十四年來,他從不曾告訴他關於他父母的事,而今卻不得不說了,希望,隻希望……
雲空暮仍不明白師父臉上少見的神情為何,徑自問:“以後,徒兒還見得到師父嗎?”雖然不懂,卻覺得往後可能很難再見到相伴十四年的師父了。
姒飛絮又是淺淺地一笑,“這要看你的緣法了。”
雲空暮稚氣俊秀的麵容上仍然滿是不解。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那在師父臉上他不懂的神色叫做——“不忍”。
一大清早,杭州城裏雲家府邸中雲家大少爺的居所朝夕院已忙碌了起來。
“大少爺,昨晚華家少爺派人來送了張帖子,說是希望少爺今天能撥冗過府一聚。”須發花白的雲府管家雲清天剛微亮便趕著起床,就是為了見大少爺一麵,否則不到天黑絕對見不到大少爺的麵,更甚者等到半夜也見不著。有時起得晚了,他這個管家還會連著幾天見不著大少爺。
雲家有兩男一女,其中最像夫人的,就數這六年前才回府的大少爺了。除了外貌出色,更難得的是,大少爺回府翌年就接下了雲府裏裏外外的生意,讓積勞成疾的老爺得以安心修養。
“哦?拿來我瞧瞧。”取過貼身小廝手中的茶漱了漱口,雲空暮麵帶微笑地回過頭,露出那張俊逸雅然的臉孔來。其實他也知道,定是華家愛附庸風雅的少爺們又請了什麼文人雅士,美其名曰吟詩作對,互相切磋,教學相長,實則另有目的。雖不想管,但是老管家一大早就趕著送來,他實在不忍就這樣讓他下去。取來一看,果然是不出所料。
見雲空暮拿著帖子半晌不發話,也知道主子是不想去的,管家便道:“大少爺,您若有事,就讓下人梢個信給華家少爺就是了。”雲清自是知道華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是在大少爺的打理下,雲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反觀原本杭州首富的華家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巴結大少爺也隻是想分些好處罷了。
雲空暮擺了擺手,“這倒不必。天大亮後,你同文冠說,讓他去華府走一趟。對華府就說,空暮公事繁忙,不克前去,兼之久不拿書本,恐會貽笑大方。文冠才氣過人,代我前去也就是了。”華家即使開始沒落了,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在杭州城裏也有不小的影響。做生意的就得是八麵玲瓏,沒必要得罪誰。而且,華家還有利用的價值。
老管家應了聲“是”就退下了。
雲清一出房門,雲空暮俊顏上浮起幾分譏諷之意,站起身緩緩踱到麵向後院池塘的窗前。初秋的荷塘已無甚美景,斑駁的荷葉無荷花相襯,在半亮的晨光中獨添幾分淒清。
“初九,你覺得華家的目的為何?”雲空暮並未回頭,注視著荷花池,徑自問著身後始終不發一言的青衣小廝。
被喚做初九的小廝回道:“初九以為,華家是想與爺合作水運,好分一杯羹。”話語間頗有點兒侃侃而談的味道,顯然主仆倆常有這樣的對答。
雲空暮點了點頭,又問:“既然他們想分一杯羹,自然會給雲家一些好處,那麼你認為該與他們合作嗎?”
知道主子是在考他,初九沉吟了片刻才答道:“初九以為不妥。”
雲空暮“哦”了一聲,似乎有點兒詫異,“有何不妥?說來聽聽。”
初九不假思索地答道:“初九以為雲家近兩年來比得過華家,除了爺的經商手段出色外,就是因為爺主張棄陸運而改走河運、海運。兩年來爺更是花下大錢在運河、沿海設置運轉站,還與幾家最大的水運行定下契約,等於是控製了所有的水運路線。河運較之陸運的費用要低三四成,而海運更是要低七八成。咱們的貨到後比別家的價錢低,買的人自然也多了。此外運費低了,咱們還可以在進貨時不必過於壓低進價,貨源也得以有保證。就算咱們商行的貨進價高了,扣去運費,而實際上咱們商行不但沒虧,還較之別家商行賺得多上許多。這一切,都是爺兩年來努力的結果,絕不能讓華家白白占這個便宜!”初九一口氣把話說完,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來。
“嗬嗬嗬嗬!”雲空暮輕笑著,讚道:“說得好!這兩年來你也學了不少了!”初九這幾年跟著他學文學商,習武練劍,數年下來也是已有小成。雲空暮很是喜歡這個聰明的書童,當然,盡心教導的其中也是有著他的私心。
“謝爺誇獎。”得到稱讚,仍舊是小孩心性的初九不免有幾分雀躍。
雲空暮回過身拍了拍初九的肩,“但是你想得還是太淺了。我還是會同華家合作的。”
看著初九臉上的不解,他又道:“兩年來,我為了設那些轉運站和購買商船已花費不少,當然,對於雲家來說可能還不算太大的數目,但也不能就一直這樣下去。我估算過,如果完全由雲家獨自經營,可能得要上十年才可以回本。但若有華家的介入,隻要運營得當,好好利用他們的財力,不出兩年時間就可以回本且會小有盈餘。”
初九的神色有點兒茫然,“爺,您的意思是……”
雲空暮對著自己的貼身小廝露出一個比初升的朝陽更美的笑容,“就是咱們用華家的錢來替咱們賺錢啊!”
初九的臉上露出的恍然大悟讓那朵微笑更燦爛了。
雲文冠,雲家年方十五的次子。
原本此刻他應當在近郊的晴天書院讀書,而如今卻沐浴在秋天的淡淡陽光下。俊美秀氣的臉上明眸半合,另一隻手緩緩放到嘴邊以袖掩去了半張臉,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無聊啊!
雲文冠坐在華家花廳的窗邊百般無聊地看著眼前一群他全然不識的“文人雅士”們吃喝玩樂。
這不是文人小聚嗎?原以為會聽見一些不堪入耳或令他悶笑到抽筋的詩句或對子,誰知道麵對的情形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