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在深夜響起。

朵朵迷迷糊糊地接過來,才聽一句,整個人已猛然驚醒。

“雨翊……她想見你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

她的神誌從遙遠的地方倏然被拉至眼前,有片刻的昏眩,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她沒法說話,沒法回答。

林西低低地歎一口氣,報出醫院的名字。

蘇縣?那是一個陌生的地名。

一股巨大的悲哀罩住了她,她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馬上來。”

擱下電話,她起床梳洗,樓上樓下發出巨大的聲音,吵醒方心湄。心湄睡眼地站在房門口,看她一副驚惶失措的模樣,瞌睡蟲嚇走一半,“出什麼事了?”

朵朵猛然刹住,回頭望著心湄,怔怔的。

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

她嘴唇哆嗦,像想起什麼來似的,低頭翻著口袋,沒找到。她又衝上樓梯,衝進房間,在堆成一團的被子下麵找到手機,打開電話簿。

海闊天空!海闊天空!

找了一遍,沒有。

她手指哆嗦,開始翻第二遍。

心湄不忍,從她手上拿過手機,問:“打給誰?”

“海闊天空。”

心湄低頭,從電話簿中翻出海闊天空的名字,接通了,遞給她。

“古小姐嗎?”那聲音,從幽靜的夜空裏傳過來,一下子擊中她的心。

她手指痙攣,臉色發白。

“是不是有了她的消息?”他遲疑著問,已經敏感地覺出事情有變。午夜來電,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讓人心驚。

朵朵閉上眼睛,深吸口氣,“坐今天淩晨的火車去蘇縣,你可以見到她。”

火車快速地往北直行,夜裏窗外的景色看得不怎麼清楚,因為車廂裏點著燈,窗玻璃上看得見的隻有車室內的倒影。

隻能看見自己。

海闊天空一直沉默著,他的眼睛投映在窗玻璃上,沒什麼焦點。

朵朵坐在他的對麵,咬著下唇,唇上很痛,感覺到有腥甜的氣味。但她不能鬆開口,她怕一鬆開,自己會哭出來。

火車隆隆,經過城市,經過平原,經過田野,經過山川……每一站都有人上車,每一站都有人下車。

然而,那些動靜和聲音,都仿佛離他們好遠好遠。

好遠、好遠的——從前……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如果……朵朵在內心呐喊,她一定不會這麼做,她一定不會阻止海闊天空。

她不會阻止他,她不會懷疑愛情,因為,人的感情對於生命來說,還是顯得那麼渺小。

她一直以為,有的是時間,所有的感覺,都可以慢慢來。

不急,真的不急。

但——

她的視線落在海闊天空那張沉默的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把臉埋進手掌心裏,忽然之間,淚流滿麵。

對不起!

雨翊!

對不起!請你等等我,請你一定要等等我!

火車經過隧道,轟隆震耳的聲音,掩住了她的哭聲,但,分明有一個聲音在疲倦地說:“我知道她在那邊等我,而我卻遲到好久好久。”

“什麼?”朵朵愕然瞪住對麵的男孩,心髒像被無數根鋼絲絞住了一樣,懸在半空,無法呼吸。

他在發抖,她感覺得到他在發抖,但,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平靜、蒼白。

仿佛,剛剛她聽到的那些話,隻是錯覺。

是錯覺。

2005年4月26日,下午4點25分,蘇縣人民醫院,402號病房。

終於還是遲了!

當他們跌跌撞撞地撲進402號病房時,醫生剛剛宣布完死亡時間。

“我是一條魚”沒有等到“海闊天空”。

“咚”的一聲,海闊天空的行李重重跌在地上。古朵朵掩住嘴,想要拉住他,想要說一些什麼安慰他,可是,此時此刻,當她看著病床上那個衰弱的、憔悴的,已經被病魔折磨了很久很久的身體時,她自己卻失聲痛哭出來。

第一次,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周雨翊,從前所有的印象都是來自於林西的口述。那種真實的羸弱與蒼老,遠比想象中來得殘酷。

她看著海闊天空一步一步靠近病床的背影,那樣單薄,攬住一身落寞,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蜇傷。

是的,她確實被蜇傷了。

雖然他不說,但她知道,他心裏在怪她。若不是她人為的阻擋,他們絕不會連最後一麵都見不上。

人生最苦莫過於生死相離。

苦苦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噴瀉而出,他跪在床前,泣不成聲。

原本站在病房裏的人都無聲退去,朵朵雙腿一軟,沿著牆壁滑落在地。

那些哭聲,好遠好遠……

不,不是這樣的。

她捧住腦袋。

她不是這一場悲劇的製造者,不是!

有一隻手輕輕擱在她的肩上,加深一些重量,帶著安撫的味道。

她茫然抬頭,眼前的女孩子對她微微抿了抿唇,一張素白的臉雖然疲倦,但很平靜,看著,讓人不由生出一些安穩的力量。

林西!是林西!

“我……”朵朵囁嚅。

林西笑笑,“坐了一夜一天的火車,很辛苦吧?”

她怔怔地看著林西,為何她還能笑?為何她不責怪自己?為何她不曾被海闊天空的哭聲勾出更多的眼淚?

“不要再自責了,你在這裏自責,小翊知道了,不會好過。”

朵朵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天,天空被屋頂遮住了。

“你的責任還未了,你還不能傷悲。”林西的聲音就在耳邊。

她回頭看她,胸口隻覺被鈍器重重一撞,林西的神情!那般黯淡。但她的眼神卻依然清澈鎮定,她沒有哭,即便是在背對著人的一刹那,也僅僅隻是流露出些微哀傷的情緒。

你還不能傷悲!

這是林西說的。

但,她不能,她沒她那麼堅強。她一個人,沒法站得挺直,更何況,她還有內疚,還有慚愧。

朵朵的淚洶湧地流了下來,

林西歎一口氣,說:“這是我在旅館替你們訂的房間,再如何艱難,也請你照顧好他吧。”朵朵無聲地看一眼海闊天空的背影。

是的,她還有責任未了,她還不能傷悲。

她拚命咬住嘴唇,告訴自己不要哭,但,眼淚還是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海闊天空拖著腳步,無力地,像是靈魂被什麼東西給剝離了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向走廊那頭走去,走出古朵朵的視線。

她又站了一會兒,才拿房卡打開自己的房間。

一頭栽倒在床上,感覺從沒有過的疲累。

是不是,隻有到了非堅強不可的那一刻,才能體會到,有所依靠的感覺是那樣難得?

她怔了一下,扭過身子,從皮包裏掏出手機。

隻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她的手指按向1。

手機屏幕上跑出一長串數字,她猛然一驚,飛快地切斷按鍵。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應該沒有撥通吧?他那邊的電話應該沒有響吧?

她盯著手機,好半晌,見沒什麼動靜,才輕輕籲出一口氣。

為什麼那麼緊張呢?

她翻身睡倒,手枕在腦後,眼睛望著低低的天花板。灰白的天花板上有一汪水漬,淺淺的黃色,暈染出不規則的圖樣。

她看著看著,那水漬仿佛變換成少女模樣,枯瘦的容顏,深陷的眉目,欲言又止地哀怨的表情……

“周雨翊!”朵朵翻身坐起,汗濕夾背。

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在不斷回蕩。定定神,偷眼再看時,仍然隻是一攤漏水過後的汙漬。

不由得苦笑。

心裏麵的懊悔被無數輾轉的念頭放大再放大。

是她的錯!她沒法回避,也不願回避。

是她的錯呀!

而且,是一輩子沒有辦法挽回的錯!

她甚至開始懷疑,若沒有她,若沒有她多此一舉地做這個中介人,是不是?是不是他們都可以少一些遺憾?

這太殘忍,太諷刺了!

她為自己過去的那些努力感到可笑,曾經,她以為,她的存在是為了成就世間無數美好的姻緣。可如今,即便美好的姻緣仍然在,她卻已喪失掉熱情!

她還是古朵朵嗎?她還是當初那個立誌要成為天下第一婚姻中介人的古朵朵嗎?她無助地苦笑,笑到直想大哭一場。

是的,她想哭,可現在,她還不能哭。

不能哭……

右手顫巍巍地舉起手機,她需要找人講話,她需要有一個人來分享她的懊悔和悲傷。因為她不如林西堅強。她扛不起。

按了電話簿,一個個名字從眼前跳過,理智告訴她,此刻,她要找的人,名叫梁少駒,可,手指不聽使喚,還是按下數字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