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亮,桂花很香,一盞油燈映照在小院中破舊的長案上,璀色和獨益頭挨頭坐在案邊,獨益提筆寫點什麼,璀色安靜地湊頭去看。兩人的臉都那麼年輕那麼白嫩那麼晶瑩,挨在一起竟似一朵並蒂的蓮。
而英驊越看越覺得不服氣,一個溫弱得像女人一樣的懦夫,為何璀色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英驊一掌拍在閉攏的大門上。
璀色和獨益一起愕然地看向突然碎裂的大門,和塵土飛揚後英驊挺立的身影,還有英驊手提的寶劍。
英驊滿眼的殺氣,滿臉的殺氣,滿身的殺氣,他的怒是真正的天子之怒,風雲似乎都會為之變色。
因為驚懼,璀色和獨益越靠越緊。
這樣一個弱小的男人,什麼地方比得上他這種雄才偉略的人主?英驊不服!不服!怎麼都不服!
一劍刺出,沉默的,隻有劍鳴和風聲破空而響。
璀色和獨益都嚇得開不了口,上下牙齒捉對打架,他們瑟縮著,緊挨著,似一對自知無路可逃的小兔子。
英驊的劍突然停住,璀色和獨益的手都無意識地護在對方的胸口上,璀色的手很小,獨益的略大,一樣的白皙柔軟,一樣可用柔荑玉手來形容,但此刻這對柔軟的手都是那麼堅定地緊壓在對方的胸口上,似乎在說,你刺吧,殺吧,但不穿過我這隻手,你是刺不傷,殺不到的。
英驊呆呆地看著這兩個人的手,他想到了螳臂擋車,他想到了以卵擊石,他更想到了愛到深處無怨尤。英驊心中大慟,一向恬淡的笑容變得殘忍起來,“哼,你們自己選,誰先死?”英驊頓了頓,“我並不是嗜血如命的人,說不定我殺一個就解恨了。”
“我先!”
“我先!”
璀色和獨益爭先恐後。
“我還沒有說完,你們倆中間我會選出一個,但是,一劍殺了,如何解氣?我會一劍一劍輕輕地刺柔柔地切,我保證那傷口會很淺很淺,不會太疼,君無戲言,你們大可放心,而另外一個呢,則要在旁觀看,一邊看一邊還要拍手叫好,放聲大笑,隻要這笑聲一停,我就用劍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刺一個對穿的窟窿出來,一個對穿的窟窿自然會很疼,但是放心我不會刺在要害的部分,所以我想不管你們倆中的誰都可以被刺上十七八個窟窿卻依然一息尚存,而最妙的地方在於,也許我刺完十七八個窟窿就覺得累了,自然會停止這個遊戲,那麼你們兩個就都不用死了,你們說這個方法好不好?現在,來,告訴我,你們誰挨劍,誰發笑?”英驊甜笑著。
璀色和獨益都聽呆了,他們再也料不到英驊會想出這麼一個折磨人的法子。挨劍自然很痛,但是看著心愛的人挨劍還要拚命地大笑豈不更痛?
“英驊你放過我們,你一劍殺了我們,好不好?”璀色哀求著,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眼眶卻紅紅的,淚珠將落未落。
“璀色,其實你一直都很愛笑,不如這樣吧,你旁觀發笑,郎中挨劍,不管怎麼說他是男人,天下間有哪個男人會叫自己的女人為自己流血的?就這麼說定了!”英驊推開璀色,像揪一根小樹苗似的把獨益揪了起來,獨益雙足懸空,臉色益發慘白。
“不,換我換我!”璀色大叫,眼淚終於嘩嘩掉下來。
英驊衣袖一翻,無形氣流滾滾壓向璀色,璀色無法自控地連退幾步,“快別哭了,遊戲開始了呢。”英驊聲音很甜,笑容很甜,一邊笑一邊說一邊提劍在獨益的臉上劃了一道細小的傷口,他的力道控製得十分精確,那確實是一個很小的切口,過了好一會兒才滲出血來,細細地蜿蜒在獨益玉白的臉上,獨益用力咬著嘴唇,一聲不吭,但冷汗早就布滿額頭。
璀色泣不成聲。
“璀色,快點擦幹眼淚,”英驊溫柔地提醒道,“我們事先講好的,如果你不笑,我就在他身上刺一個窟窿出來!”
璀色那麼用力地想擠一個笑容出來,卻事與願違,擠出更多的眼淚。
“璀色,別怪我,是你不守規矩哦!”英驊的神情語調一如既往那麼溫柔那麼甜美。
“我笑!”璀色大叫,但她阻止不了英驊閃電一般刺下去的長劍。
獨益慘呼,英驊抽劍,一個血窟窿出現在獨益的大腿上。
“哼!”英驊的臉上終於顯出怒色,他是勇武者,嗜血是他的本能,但他自始至終待璀色都是千憐萬愛,今日一切血腥,都是她咎由自取!“你還不笑?”
“我——”璀色緩慢放下不知何時捂住眼睛的手,“我——”她突然全身繃緊,像離弦的箭一樣竄到英驊的身邊,“我不笑!”璀色神情慘烈,目露凶光,說話間一連攻出十七八招,她的武器就是她的這雙手,英驊左閃右避,璀色來勢洶洶,英驊對璀色又不由自主手下留情,竟被她抓中一下,英驊躍開數尺,一摸左頰,竟滿手是血。
“你要殺便殺,玩什麼貓捉老鼠的把戲!”璀色豁出命去叫罵,一邊罵一邊換步移行擋在獨益麵前,“你怎麼樣?還站不站得住?”璀色壓低聲音,滿臉關切地詢問。
英驊今日的來意隻是要找獨益報仇,他從沒想過要傷害璀色,但璀色眼下對獨益的殷殷探問,徹底激怒英驊,他身形如飛,璀色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英驊已經扣住她的咽喉,“你以為,你還有與我討價還價的餘地嗎?”
獨益以為英驊真的會捏死璀色,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對英驊又捶又打,英驊腳一抬,獨益立即滾在一旁,滿身的塵土,滿臉的濕泥,又是血,又是淚,狼狽得叫人惡心,英驊更怒,璀色就為了這樣一個惡心的小男人不要他?
頸項間的劇痛令璀色說不出話來,雖然麵前沒有鏡子,但是璀色還是知道她的臉恐怕已經漲成豬肝色,英驊使的是殺招,璀色雖然認定今晚難逃一死,但不管怎麼樣都好,她不能死在獨益前麵,她不能把獨益一個人留下來麵對英驊的暴怒。璀色運力於掌,猛地朝英驊的胸口拍去,一掌拍完,氣流逆行,璀色更覺得呼吸困難,視線慢慢開始模糊,璀色模模糊糊地看到,英驊的嘴邊突然泛起紅潮,他在吐血?璀色知道剛剛那一掌她擊中了英驊,但是以英驊之智,他既然敢生受這一掌,必然是他已經做好準備。
難道不是?
璀色感到頸上一鬆,她大口地喘息,再抬頭,就看到英驊虛握的手正慢慢放回腿邊,而猩紅的血一大攤一大攤地從他的口中嘔出,他持劍的那隻手緩緩地鬆開,長劍落在地上,沒了氣流的支撐,劍身又變得柔軟,蜷曲成一團,似一條銀色的長蛇懼怕寒冷,用力要把自己蜷緊。
英驊退開了一步,又退開了一步。
“你的護身軟甲呢?”璀色顫聲問,英驊似乎被她那一掌傷得很重。英驊貴為青木之主,青木國的鎮國之寶名為“長生隨”的護體軟甲理應時時貼身穿著。
“我自幼練成先天罡氣,要護身軟甲做什麼?”英驊粲然一笑,亮麗奪目的笑容浮現在因為失血而慘白的臉上,似一個絕大的嘲諷。
而這個嘲諷是針對璀色的。璀色很想問,你為何不運氣護住胸部呢?但她問不出口。
英驊聰明絕頂,根本不需要她問,“我故意的。”故意不禦氣護體,故意給她傷害,故意看看她到底傷他多深,對他多殘忍!
“英驊……”璀色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英驊身上的怒火和殺氣都褪盡了,“你今天來,其實並不是要殺我和獨益,對不對?”方才他不過是演戲,她不該忘了英驊的演技多麼好。
英驊自我解嘲地笑起來,“說真的我不知道。”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璀色想去扶他一把,他卻又退一步,抬頭看月,“我真不願意相信我英驊也有不能確定的事情。”英驊的這句話似乎專門說給月亮聽的。
“對不起……”璀色實在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說什麼。
“哼,我硬生生受你一掌,就是要你對不起我!我要你到死都記得你差點兒殺死我!”
璀色不曉得怎麼接英驊的話茬,因為她實在分不清英驊這次是不是又在演戲。璀色無語,隻好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試圖討好英驊,希望他不要氣她氣得這麼厲害。
“這樣,在你心裏,我,英驊,永遠都是不可磨滅的!”英驊一字一頓,字字如刀,一句話說完,竟然一連噴出幾大口鮮血來。
“英驊……”璀色動容,他又何必對她如此用心良苦呢,她根本就配不上他呀。璀色繼續賠笑,那笑容越來越醜,似乎存心要把自己的美麗都笑光光。
“你對著那個郎中從來不會這樣笑!”英驊怒氣衝衝,他記得他站在竹籬外麵的時候,璀色和獨益頭挨頭坐在一起,璀色臉上有淡淡的笑容,那笑容那麼真,那麼甜,似桃花上的露珠,令她更添三分明豔。
璀色急忙遏製臉上的諂笑,可是她越不想笑,卻笑得越厲害。
“你故意氣我!”英驊怒極,說出孩子話來。
“不是的,不是的。”璀色手足無措,“我不自在的時候就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璀色一邊說一邊連連擺手,滿眼都是告饒的乞憐之色,滿臉都是那種越來越難看別扭的諂笑。
“為什麼你和我在一起,你就不自在?”英驊不依不饒。
璀色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和他在一起你就自在?”英驊指了指癱坐在地上,目不轉睛看著璀色的獨益。
“我……”璀色不敢直言說她和獨益在一起確實覺得好自在。
“我從焰赤移來一批藥草,我很用心地澆灌它們,但它們還是長得不好,有許多都死了。”獨益突然開腔說道,“所以,即便種植藥草也不可以勉強,沒有那樣的氣候,那樣的土壤,就算用盡心計還是一樣種不活。”獨益的聲音一直在抖,但他還是鼓足勇氣把這番話說完了。
“獨益,閉嘴!”這是璀色第一次對獨益聲色俱厲,她怕他再度激怒英驊。
英驊果然被激怒了,“照你這麼說,你和璀色就是天生一對,我和她就是怎麼樣都不配?”
“對……”
“閉嘴!獨益!”璀色大聲喊道。
“對!對!對!對!”獨益卻越說越大聲,越說越肯定,“就算你殺了我,這個事實你也改變不了。璀色從小被人斥為絕醜之女,她很自卑,而我從小沒有父親,我也很自卑,這種自卑你是永遠不會懂的,你太強了,太優秀了,你的心一直很茁壯地成長,我和璀色卻不是,我們的心底都有好大好大缺憾,很深很深的傷口,璀色總是想盡辦法討好別人,而我總是躲在神醫的麵具後麵,我們都很怕對人展現真實的自己,不是因為虛偽,而是因為害怕,你永遠不會感受到這種害怕,所以你的心永遠都不能和璀色的共鳴。這是事實!”獨益越說越流利,越說越理直氣壯。
英驊聽得呆住了。
璀色則嚇出滿身的冷汗。
獨益竟然還不住口:“天地有萬物,人僅是萬物之一,人又有萬萬之數,你雖然是天之驕子,但是這天地間的所有一切並不是都屬於你一個人的!所以,不許你再和我搶璀色!”
璀色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閉嘴,獨益!英驊,你別聽他的,他嚇傻了,所以胡言亂語。”
英驊絕無可能容忍這種挑釁,他怒眉高挑,臉上神態似笑非笑。
“我一定要說!就算被他千刀萬剮,我還是要說,不許和我搶璀色!”獨益不顧腿上的劍上,挪到璀色身邊,用力抱住她,把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口,“不許不許不許!我不許!”
璀色終於嗚嗚哭起來,她不知道獨益發什麼瘋,英驊已經決定放過他們了,為何他還要去招惹他?
“匹夫不可奪其誌,”英驊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的空洞,十分的單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