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皎華似水(1 / 3)

入了秋,逢上月華明朗的夜晚,別有幾分秋高氣爽的味道。

上官陌疾步走近,遠遠已經見到牆頭上的那道人影。

沒有像上一次那樣鬧得雞飛狗跳,她就是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裏,懷裏抱著已經摔壞掉的琵琶。

有一瞬間,他的心裏莫名緊了一下。

大約是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有些——讓人不忍。

想起她先前說過的,這把琵琶是她義父生前留給她的寶貝,她會那樣動怒也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是他做得過分了,隻是當時的情勢卻由不得選擇。他努力維係的關係,不能因為顧及她的委屈就任之被破壞掉。

在牆下站了許久,上麵的人還是未察覺到他的出現。

他屏息凝神,掠身一縱飛上牆頭,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旁邊的人依然無動於衷,也不看他,隻是安靜地抱著琵琶發呆。

太過平靜的態度,完全不似她平日裏的性格,反倒令人不習慣。

他借著月色看她一眼,可以隱約看見她臉頰上的那幾道紅痕還在。

“先前的事,是我做得太過,我同你致歉。”

雲蘿冷冷嗤了一聲。

上官陌聽得清楚,搖了搖頭,無聲一歎。

“出自大局考慮,我沒有過多考慮就打了你那一巴掌。如果你要我做出補償,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

雲蘿眼底的冷意更深幾分。

“要上官少爺親自道歉,雲蘿隻怕承受不起,更不敢提什麼要求了。”

上官陌隻當她是在說氣話,也不往心裏去。

她卻又突然轉過頭來,看著他冷淡一笑道:“隻是我江雲蘿雖然活得卑賤,從小到大卻從未挨過誰這樣劈頭蓋臉的一巴掌,若真要你還,你預備如何來還?”故作一頓,嘴角的冷笑漸深,“要不然,我也打你一巴掌如何?”

上官陌的臉色亦是沉了下來。

她嘲然一笑道:“看吧,既是做不到誠心道歉,又何必在這裏假惺惺呢?”

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唐莊主和唐姑娘,是我非常重要的客人。”

雲蘿忍不住又冷嗤了一聲,“上官陌,我又非你真正的妻子,你何不直說是那位唐姑娘對你非常重要呢?”

他不由得一擰眉,“這應當與你無關。”

不知為何,雲蘿覺得心中那口尚未咽盡的氣又再次鼓噪起來,“當然與我無關,我不過欠你人情,臨時被拉來頂替的不相幹之人,哪敢幹涉上官公子你的喜好與選擇?不過我倒是有些替宋小姐慶幸,看來她寧願隨他人私奔也不願嫁給你為妻,是非常正確的一個選擇。”

這些話,她原本沒有立場說出來。

可是心裏的憤懣不知為何總也散不去。

說了又怎樣?大不了將她轟出府去好了。

上官陌沉默了許久,突然伸出手,要取她懷裏的琵琶,被雲蘿迅速一擋,“你做什麼?”

他身手利落,眨眼間已將東西搶至手裏,“我知你是介懷琵琶被摔壞了,我會找京城最好的師傅,將這琴修好。”

雲蘿伸手要搶,被他抬手擋住。

“事情是因我而起,我便還你一個交代。”

雲蘿搶了幾次搶不到,急得眼淚快下來了,“不用!你快把琵琶還我!”

“你為何如此固執?”

她怒瞪著他,“固執也好任性也罷,與你有什麼相幹?”

他眉眼一沉,對她搖頭,“難道在你的認知裏,從來都不肯給他人一個補救的機會嗎?”

說得她好像多麼無理取鬧似的。

“已是壞掉的東西,再修,也修不回初始的樣子,所以閣下不覺得補救一說,很可笑嗎?”她臉色陰沉,再次對他伸出手,緩緩道:“還我。”

他沒有將東西歸還,而是看著她,忽地露出一抹笑容,“先前還當你是個脾性隨和爽直的人,不想生起氣來,脾氣竟是這樣的大。”

“上官陌,你並非是我的什麼人,我脾性如何,也輪不上你來幹涉。”

看著他毫不動怒的樣子,她隻覺得更生氣了。似乎在他眼中,她不過隻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你到底還不還?”不要以為,她當真是沒有一點脾氣的。

他看了她良久,終於將琵琶遞還了她,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她將琵琶護在懷裏,在心中冷笑:人的心有許多麵,你自詡敏銳,卻又當真能看穿他人幾分?

小心地起了身,預備爬著梯子下去,卻聽到身後傳來聲音:“這一次是我欠你,如此好的機會,你當真就這樣放棄,什麼要求也不提嗎?”

雲蘿靜默了片刻,回道:“好吧,我有一個要求,準我離開幾日。”

上官陌怔了一下。以她的性格,他隻當她會提些實際的要求,比如又跑去鋪子裏裁一堆的新衣或是花大把銀子買許多根本用不上的物什,狠狠浪費他的銀子以泄心頭之氣。

她不是隻身一人無親無故嗎?要去做什麼?

不過他還是應了下來:“可以。”

因為她背著身,所以眉目間閃過的那一抹寒色,他並未得見。

雲蘿隻是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幾日冷靜一下。

他那一巴掌,有一瞬間打蒙了她的理智,讓她險些失態。她不知自己還能撐到幾時。

上官陌那麼精明,再冒失行事,就有可能讓他瞧出異樣來。

而他亦是她失態的根源,對於這個讓她無法控製的根源,她明白自己還是早些遠離的好。

天色微亮,有下人來敲門。

裏麵的人應了一聲:“如何?”

“江姑娘已經出了門,是朝著京城方向去的。”

“派個人,一路護行。”

“羅護衛已經親自去了。”

羅將從來都是了解他的心思。

“知道了,下去吧。”

房中,上官陌負手立於窗邊,望著戶外漸漸露白的天色,臉色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

隻是心裏卻並不似表麵如此平靜。一宿未睡,心中反複出現的,始終是江雲蘿昨夜離去時那一抹蕭索的背影。

他同她,原先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隻當她貪圖便宜,才應下他的請求。而他找她幫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隻是忘了去顧及她心裏的真實想法。

她帶著珍貴的琵琶出現,為的是想讓他將席宴辦得圓滿,得到的回報卻是他毫不手軟的一巴掌。

如果收起那些虛套的笑容,她一曲琵琶驚豔四座,原也應當是個傾倒眾生的女子吧。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因為一個原本不相幹的女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煩意亂。

連應對敵對那一方的人時,也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形。

燈紅景綠,一派鶯聲燕語的熱鬧景象。

入了夜,這裏便是男人們尋歡作樂的逍遙場,亦是歡場女子曲意逢迎的傷心地。

隻是在這種地方混得久了,起先那些或哀怨或不甘的情緒也都漸漸淡忘了去,慢慢變得習慣。一日未能從這種地方離開,一日便要以笑顏如花的模樣示人。

雲蘿從後門進來,熟門熟路地直往一處庭院去,途中遇到了熟識的小丫鬟,笑著打招呼。

小丫鬟一見到她,頓時眉開眼笑,“雲蘿姑娘,你可回來了,夫人這段日子可一直在念叨著你呢。”

雲蘿淡然一笑,問她:“姨娘在房中嗎?”

小丫鬟回道:“還在,我剛從她屋裏出來,正要去廚房給她端湯藥呢。”

端湯藥?

“姨娘病了嗎?”

“這幾日天氣突然轉涼,所以染了風寒。”

雲蘿聞言蹙起眉,將肩上的包袱和懷裏的琵琶交到小丫鬟手裏,“你替我把這些送到房裏去,我去廚房端藥,回頭直接給姨娘送過去。”

去廚房端了湯藥出來,小心地捧著托盤,一路走到了一處房門口,伸手敲門。

裏頭傳來低聲咳嗽的聲音,懶懶應了句:“進來。”

她無聲一笑,推了門放輕腳步走進去。

將托盤放下,端起藥碗走到床邊去。

床上的人側身睡著,神色蒼白。

她看在眼裏,隻覺得心疼,低聲喚道:“姨娘,藥來了,先喝了再休息吧。”

原本側臥的人聞聲立即轉了身,睜眼看了過來,見到的確是這段時日自己一直掛念的人,頓時喜上眉梢,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回來了?”

雲蘿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凳子上,伸手扶著她起來。

“嗯。我一回來就聽阿七說你病了,姨娘,你怎麼也不注意身子,天冷就多當穿些衣裳才是。”

起先是外人跟前,都叫她姨娘,日子久了,也叫成習慣了。

事實上姨娘正是她的親娘,當年豔冠京華的一代名妓,多年之後的今日,也不過落得一場美人遲暮的悲哀。

她如今的身份是春風閣鴇母,人人都喚她一聲燕娘,卻鮮少再有人知道,燕娘曾經的風華,是今日春風閣裏任何一人也比不上的。

當然,這於燕娘和雲蘿來說,卻是極其難求的一份平靜。

雖然,也僅是表麵上的平靜而已。

燕娘咳嗽了兩聲,搖頭一笑道:“你這丫頭,年紀不大,怎麼比老嬤嬤還嘮叨?”

雲蘿端起藥碗遞給她,絲毫也不慚愧地回道:“您身邊少了我這個嘮叨的人,可不就病下了?”

燕娘接過藥碗,蹙著眉啜了幾口,便放下了。

“您的身子骨如何,自己心裏有數。小娃娃才會在喝藥吞一半倒一半。”端起來,重新遞了回去。

“好苦。”

雲蘿不由搖頭一笑。都說老小孩老小孩,她還未見老態,就已經耍起了孩子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