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吧。”陸沉暮吐了口氣,身邊人不斷提起“葉佳伲”的名字,令他心頭紛亂不已。
他忘不了剛才那一刻,佳伲踉蹌摔入他懷中,借他耳朵說愛他。曾經有那麼一瞬,他以為自己是幻聽,可是看見她含淚的眼,他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她真的愛他。先前一直瘋瘋癲癲地扯著他一同玩鬧,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因為喜歡他,想靠近他。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個女人,認定她隻是遊戲人間,內心沒有真愛。
現在他發現,他錯了。她曾經開玩笑地把戒指墜入滾燙咖啡中,她曾經在他求婚成功的翌日大方贈氣球給他,她曾經在畫室裏逼他品嚐ICHIDO手製巧克力,她曾經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不眠不休去完成一幅心愛的畫。佳伲不是沒有愛;她愛得那麼真誠,那麼熱情,那麼坦蕩。
而他呢?遵循社會法則,和家世條件相當的富家女子交往;明明沒有愛情,卻還故作深情地捧著鮮花向她求婚。每次和顧芷潔在一起,他沒有感受到絲毫愛意,卻還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愛情就是這樣,婚姻也就是這樣;沒動心過,沒熱戀過,也不妨礙兩人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相比之下,是誰在褻瀆愛情?他封閉自己的真心,隻做人們認為他應該去做的事;到頭來,有誰真正快樂了?
此刻,車內燈光昏黃,陸沉暮在車燈的暗影裏,窺見自己的虛偽和渺小。
和葉佳伲比起來,他太差勁了。自命謙謙君子,卻和自己不愛的女人周旋了三年;耽誤了芷潔,也耽誤了自己。
而在他的身邊,顧芷潔仍然在嘮嘮叨叨說個不停:“你說這個葉佳伲會不會是同性戀?美國混那一圈子的GAY和LES很多哦。其實我覺得她的畫也不是特別好啊,給人一種故弄玄虛的感覺,不知道她會走紅是不是因為有後台……”她惡意地揣測著,感覺內心有魔鬼爬了出來。她控製不住它占據她的內心,毒害她的嘴巴。她好恨葉佳伲,好恨她!
“吱”的一聲銳響,陸沉暮驀然踩下刹車。
顧芷潔渾然不覺,徑自沉浸在自己的惡毒情緒裏頭,“又或者,我猜她是因為長得漂亮才會受到追捧的吧?會不會給人包養?或者就像網絡上很紅的那些美女作家啊,用身體寫作,很低級呢……”
“芷潔。”陸沉暮低沉的聲嗓打斷了她,“你不了解她,別這樣說。”
顧芷潔一愣,然後轉頭望著車窗外,“陸大哥,怎麼突然停車了?”
“芷潔,我有話想跟你談。”陸沉暮打開車頂燈,灼灼的黃色燈光照著他有些為難的臉色,“上次你送了一批家具到我家,我……沒辦法處理,不知道該往哪裏擺。”
“家具?”顧芷潔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上次由羅森付款的那批家具。怎麼,後來他送貨的時候仍是注上了她的名字?“那些啊……是我送給陸大哥的禮物。你公寓裏的家具都好舊,我知道你平時工作忙,沒空去換,所以……”
“我是不能換。”陸沉暮的聲音仍然溫柔,可是望著麵前交往三年的女友,他突然覺得陌生,“那套公寓是我一個朋友出國前托付給我照看的,他的東西我不能動。”
“可是、可是沙發很舊,款式和顏色都很老土啊……”顧芷潔有些結巴。
“總之,芷潔,謝謝你。但那批家具我想退回去,可以嗎?”陸沉暮苦笑。
“不要啊!”顧芷潔著急地叫出聲。如果退回的話,他就會知道真正付款的人是羅森,她可不想讓陸大哥誤會她和那個小助理之間有什麼牽扯不清的!
陸沉暮沉默了。扶著額頭,整個人向前傾,靠在方向盤上。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和他的女友之間的話題除了“家具”,就再沒有別的,多麼可笑?
沉默良久,他深深吸一口氣,問出:“芷潔,你愛我嗎?”
聽到這個問題,顧芷潔先是微微一愕,仿佛沒料到從陸沉暮嘴裏會吐出如此感性的問句。然後毫不猶豫地點頭,“嗯,我喜歡陸大哥。”
陸沉暮轉過頭凝望她,“是喜歡,還是愛?”他眼色困惑。
三秒鍾的沉默後,顧芷潔嬌滴滴地笑起來,“都快要結婚了,當然是愛。”
“為什麼?”他緊接著問出第三個問題。
“沒有為什麼啊!我們本來就該在一起嘛!”顧芷潔笑得很單純,沒發現他眼底的不尋常神色,“反正DADDY,MOMMY都喜歡你,希望我和你在一起。而且陸大哥好厲害的,我DADDY一直很看好你哦,他說以你的才華和能力,一定會在四十歲之前給你的妻子全世界的幸福。”
全世界的幸福?陸沉暮苦笑。那是什麼?是錢吧?所謂“能力”,也不過是財力吧?他眼神微微模糊,想起昨天畫展開幕之前,佳伲躺在“雲廊”前廳的地板上睡覺,那時她曾對他說起……
陸沉暮突然自嘲地搖了搖頭,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盒ICHIDO巧克力來——那是葉佳伲曾經威逼他一定要品嚐的那一盒。
“芷潔,要不要吃?”他把那個扁盒子推到女友麵前。
顧芷潔皺皺眉,像看見了什麼恐怖景象,“我不吃甜食的,會發胖。而且這種國產巧克力的口感不好,我吃不習慣。”她嫌惡地往後躲。
陸沉暮笑了出來。原來,芷潔不吃甜食。這一點他從不知道,正如芷潔也不知道:他並不喜歡她擅作主張買來大堆家具送他,也不喜歡每次約會的時候她總把DADDY,MOMMY掛在嘴邊。
說穿了,他們不喜歡對方。芷潔迷戀他身後成功人士的光環,向往他能帶給她的富裕生活;而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照顧青梅竹馬的她。真可笑,這算哪門子愛情?
他雙手扶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語氣有些艱澀地開了口:“芷潔,關於結婚的事……我想再考慮。”
顧芷潔聽了渾身猛然一震,“什麼?!”她聲音驀然拔高。
“陸大哥答應過會好好待你;我……也會努力讓自己不要食言。”他喉頭打結,困難地說著,“可是,芷潔,我們在一起真的快樂嗎?你真的愛我嗎?”
“我愛你,我愛你的!”他話未說完,顧芷潔急急喊出。
“芷潔,我給你一點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愛我,確定和我在一起會開心,那麼——我們就結婚。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給你最好的生活。我答應了你DADDY,MOMMY的,我會努力去做。”他語音沉重地說出這個承諾,內心自嘲地想著:去他的愛情!他不要愛情,以前從未用心追尋過,現在愛情憑什麼眷顧他?他沒資格!
“可是,有一句話陸大哥想告訴你——”陸沉暮深深吸一口氣。今天晚上,就讓他誠實一次,看看自己的過去有多虛偽多醜陋吧。他轉頭,凝視顧芷潔甜美可人的俏臉,“芷潔,我一直把你當妹妹,我很喜歡你,可是……我想我並不愛你。”
顧芷潔愣住,雙眼迅速地泛紅了,“怎麼會?陸大哥,你明明愛我的!你有送花給我啊,你對我一直很好很好,給我很多很多禮物……你不可能不愛我的!”
陸沉暮垂下眼眸,心中難受。是的,他是個混蛋,曾以為送花和禮物能夠彰顯情意,以為自己做到那分上就算盡了男朋友的本分;可是本來沒有情意,拿什麼章顯?
他轉過頭,愧疚地看了顧芷潔一眼,“我送你回家。”
車子再度發動。一路上,顧芷潔哭哭啼啼。她一下子反省自己是不是還不夠溫柔賢惠;一下子又痛斥葉佳伲那個狐狸精勾引了屬於她的男人;最後,她想起那個尺寸太大的戒指來,頓時她堅信自己是遭到了詛咒,姻緣被破壞了。
最後,車子在顧家豪宅門口停下。顧芷潔跳下車,氣惱地跑入房門中,抓起客廳茶幾上的電話撥打羅森的手機。
電話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聽,她氣憤得差點要摔掉話筒。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了氣若遊絲的無力男聲:“是……是誰?”
顧芷潔衝著聽筒氣急敗壞地大吼:“你死到哪裏去了?!快點給我滾過來!”
第二天早上,葉佳伲失蹤了。
所謂“失蹤”,指的是全然不見蹤影,沒有任何聯係方式能夠找得到她。手機關機,賓館退房,一夜之間,葉佳伲仿若童話裏的小美人魚化成了泡沫,沒有任何預兆地消失了,令人費解。
對此,陸沉暮非常憤怒。畫展仍在繼續舉行,然而那個正在開畫展的女畫家卻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逃逸了,她究竟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有沒有想過她丟下的這一堆爛攤子該由誰來收拾?
雲廊內——
“羅森,機場出入境處的人怎麼說?”陸沉暮掛掉某電台記者打來刺探消息的電話,轉過頭,嚴肅地望著自己的助理。
“他們查過了,昨夜飛往美國的班機乘客名單中沒有葉佳伲這個人。”羅森疲憊地點著自己的額頭。
“見鬼。”陸沉暮低咒一聲,“看來今天下午葉佳伲的電話訪問必須取消了。明天本來安排了幾個香港畫商和她會麵,估計也成問題。眼下,隻能寄望於那女人會突然良心大發地跑回來。”他說到這裏,突然皺起濃眉,若有所覺地盯著羅森,“你好像很累?”
“啊?”羅森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掩飾地笑了一下,“是啊,這兩天都是在超負荷運作。”
“昨晚又去酒吧瘋了一夜?”陸沉暮不甚讚同地望著他白裏泛青的臉色。
“唔。”羅森摸摸鼻子,眼神閃爍,“是啊。”
“等這次畫展結束,我放你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你最近看起來臉色很差。”陸沉暮拍了拍羅森的肩頭,轉身走出前廳,朝著後花園而去;他為葉佳伲的突然憑空消失而發愁,沒空去注意自己助理臉色有異。
陸沉暮穿過花園,走到自己的私人畫室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有些詫異地發現,屋子裏收拾得很幹淨,幾塊畫板整齊地靠在牆邊,各色畫筆和調色盤也都被洗幹淨了,妥善擺放在架子上。
這樣看來,葉佳伲也許並不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她使用過他的畫室,會替他打掃幹淨,將所有器具統統歸位。可是,她闖入他的世界,肆意瘋鬧了一陣,現在卻又這樣突然而瀟灑地離去,究竟是為什麼?
昨夜,她跌落他懷中,在他耳邊輕聲留下一句“我愛你”;而此刻,言猶在耳,人已不在。
這是一隻多麼任性的蝴蝶啊,隻是揮著翅膀飛過了,撩動他的心神,卻不肯駐留得更久一些。
陸沉暮走入屋內,在空曠的地板上坐下來。空氣中仍然留有ICHIDO手製巧克力的苦澀香味,散發自各個角落,包圍了他。他甚至可以想象:佳伲在作畫時是怎樣胡天黑地,也許又哭又笑,也許躺在地板上打滾,也許把巧克力當飯吃。
正是這樣一個真性情的女子,令他終於有勇氣檢視自己的愛情觀,承認自己很爛。可是當他幡然醒悟,她卻跑得人影都不見了,這是不是有一點諷刺?
然而更諷刺的是,他竟然有點想念她。
一日不見,就覺得想念。這種紛擾心情,連戀愛時也未曾有過。他怎麼了?那句“我愛你”是神奇咒語嗎?她說她愛他,所以他立刻也愛上她?
真荒謬。他甚至不懂愛是什麼,情緒卻輕易被她左右,心亂如麻。
陸沉暮靜靜坐在自己的畫室裏,突然感到無比寂寞。這裏是他的私人畫室,他的隱秘空間,可是佳伲來了又走,把這裏變得不一樣了。
正如他的心房,有人來了又走,該如何回複初時的平靜?
到了晚上,陸沉暮的憤怒逐漸轉為焦慮和擔心。
他開始猜想:葉佳伲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昨夜她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一個人從雲廊離開,會不會遇上了危險?
此刻已是深夜,陸沉暮枯坐在自己的小公寓裏,醒著。手裏抓著行動電話,之前的一個小時,他嚐試用各種方式撥打葉佳伲的號碼,可是統統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