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叢裏的詩（那葉）
楔子 原來不是他，是她
夜晚的山林充滿危險，尤其是在這片以山賊野獸聞名的山林，很少人會選擇在此刻走動，但是他是個例外。
抬頭望月，烏雲散開，清冷的月光撒滿山間。他也看到了遠處橘紅色的火光。
歐陽微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後一步步走向火光的方向，直到近到可以聽到火苗“劈啪”的聲音。
撥開灌木的枝葉，他看到了一個年輕人。
青白色的長衫，隨意紮起的亂發，赤足半躺在地，頭枕著一截樹樁，一手抓著酒罐，一手垂在屈起的膝蓋上，像一個十足的江湖人。
歐陽微靜靜打量著他沒有動，倒是年輕人懶懶地別過了臉，蜜色的臉上居然意外的幹淨，沒有胡茬。
“喂，那邊那個人，你踩到了我的酒友。”
聲音帶著被酒浸染過的沙啞，如他的表情一般，懶懶的。
歐陽微垂眼，腳下什麼也沒有。
年輕人笑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長，長到一直延伸在歐陽微的腳下。
影子就是他的酒友？歐陽微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笑意。他從樹叢中走出，徑直在火邊坐下。
“在下歐陽微。”
年輕人丟過來一罐酒。
“葉紅。”
歐陽微接過酒，仰首喝下一口，淡淡笑了。
原來不是他，是她。
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全部退去，早有貪杯的酒蟲出動。山腳下的小酒館的門忽然被人粗魯地踹開，睡意朦朧的掌櫃匆忙爬起，才跑到前堂就驚嚇得差點摔倒，一隻手揪住了他的領子，中氣十足的聲音震得兩耳嗡嗡直響。
“店家，給我兩斤好酒！”
掌櫃結結巴巴。
“我、我、我們還沒開店。”
“那就提前開！”揪住他的人不耐煩地晃晃他的領子，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
“再來兩個上好的下酒菜，快去！”
掌櫃快要哭了。
“我們真的還沒開店，大廚還、還沒來。”
“什麼？！”來人的麵目立刻猙獰了起來。
“葉紅，放開他。”門外傳來淡淡的男音，一個雅致而又溫吞的身影出現在掌櫃的麵前，宛如救星。
他看著掌櫃期待的眼神，對葉紅微微一笑。
“你就算揍他也沒用。”
掌櫃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對！對！這位公子說的極是！”
“還不如直接去廚房搜比較快。”
“……”掌櫃傻眼，敢情這位如此俊美斯文的公子比前麵那個人還土匪。
葉紅放開掌櫃，手一拍。
“對啊，歐陽微，還是你聰明。”
說完，大步走入廚房搜刮食物。
掌櫃癱軟在地。
“你、你們……”他忽然想起來了。葉紅，這不是懸賞榜上那個窮凶極惡的賞金獵人。身為賞金獵人反而被列為危險人物，這個人簡直是壞蛋中的壞蛋。
歐陽微找了張幹淨的椅子坐下。
“我們埋伏了三天才抓到那個大盜，她悶壞了。”
掌櫃僵笑。
“這、這樣啊。”廚房傳來一陣陣刺耳的破裂聲，可想裏麵的祖宗在大鬧特鬧。不過奇怪，這麼兩個惡人居然是這副模樣。
先不說雖然粗魯，但是長得白淨的葉紅，單說麵前這個優雅俊美的歐陽微，這兩個人完全不必過著舔刀口的生活。
終於葉紅從廚房掃蕩而出。
“喂，我找到了酒和牛肉。”
兩罐酒在她的左手，碩大的一塊牛肉在她的右手。掌櫃立刻做出苦相。
“這、這是一會兒要送到衙門的……”
葉紅回首無賴一笑。
“錢我們付了，喂，我們走！”
話音未落，人已經飄出去數步。
直到葉紅的身影幾乎不見，歐陽微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吞吞走向門口，悠悠閑閑地離開酒館。
掌櫃大氣不敢喘地站在那裏，就等他們走遠就報官，可是這樣的念頭才浮現，他驚恐地看到歐陽微站住了。
“如果你報官，就等著給全家收屍。”說完歐陽微有禮地點了一下頭，繼續用匪夷所思的速度慢慢向葉紅消失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也走遠，掌櫃才終於倒退數步，癱倒。
“原來……”
最危險的人是這個人啊。
葉紅不喜歡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子前，她更喜歡懶洋洋地隨便靠在什麼地方，同樣的道理，她不喜歡在床上睡，卻喜歡露宿山頭。可是這樣的人偏偏又喜歡舒適，樹樁太矮，石頭太硬，遇到歐陽微後她終於找到了很好的靠墊。
“喂！這裏，這裏。”
歐陽微揚起臉，葉紅坐在這個鎮最高的塔頂，酒放在她的膝蓋上，牛肉在油紙上，她眯起的眼睛裏全是滿足，看來這次的酒非常的好。
塔很高，高到幾乎看不清楚葉紅的表情，可是他無須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麼想測試我的武功嗎？”
無聲無息的，他的聲音從葉紅的背後傳來，葉紅頭也不回地向後甩出酒罐。
“沒辦法，誰讓你從來不拿出全力。”特意找這樣的高塔想看看他的輕功，想不到對他來說還是太低了，或許下次她要嚐試更刺激一些的。
灌著酒，她眯著眼睛打量這個連喝酒吃牛肉都優雅到不得了的男人。
“喂，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歐陽微拭拭唇角。
“我說了，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落難書生。”
葉紅翻白眼。
“那你還真不幸啊，我們認識多久了？三年，五年？”好像已經很久了。
“三個月。”歐陽微平靜提醒，可見時間還不夠久。
“哦，我怎麼覺得認識你很久了?好吧，就算三個月，我們一起做了不少事吧，我絕對無法想象一個身手這麼高超的人會是什麼落難書生。”
葉紅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她的武功，雖說沒和什麼江湖名人比過，可是她從十五歲開始做賞金獵人，至今還不曾遇到打不敗的盜賊。盧城雖然是遠近有名山賊肆虐的邊關小城，可是這附近的城鎮也沒什麼更窮凶極惡的罪犯，所以在這裏，歐陽微的武功高得有些離譜了。
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覺得還不夠舒服，順便把腦袋也靠了上去。
“喂，你的武功到底多高？”
總覺得像是深不可測的古井，無論遇到多少敵人，他都能用那副慢吞吞的樣子輕鬆打敗。
“如果你不叫我喂，也能記住我們認識多久，那麼我會告訴你。”
歐陽微瞥了一眼下麵。一群官兵正在四處搜索，那個掌櫃還是報官了。
“要不要吃花生?”順便殺人。
葉紅懶懶靠在他身上。
“你要去買？不要了，我現在想睡。”所以靠墊不能跑。
歐陽微垂眼微笑。
“好吧。”
算下麵的人的運氣好，暫時隨他們去。
塔上的風景很好，陽光的光暈中，流雲飛鳥浮在碧藍的天空，安寧的小鎮外漫無邊際的樹海和遠山。
他和葉紅，悠閑地曬著陽光，像一對真正的酒友。
葉紅從來沒有否認過自己是一個江湖宵小，但是也正是因此，她才能生存在盧城。
盧城位於兩國交界處，山林密布，土地貧瘠，唯一生產的就是罪犯，偏偏都是些小打小鬧的鼠輩，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不過這樣對葉紅來說簡直是絕佳的獵場。
十五歲之前，她狩獵山林中野獸，十五歲後她狩獵人群中的野獸，其樂無窮。所以她最喜歡光顧的就是衙門外的懸賞榜，那一張張懸賞令就是她的美酒她的下酒菜。
“韓誌傑，盜竊縣府並誘拐縣令大小姐，賞金一百兩。”
“田向珂，奸淫擄掠，賞金兩百兩。”
“李洋，殺人劫囚，懸賞兩百兩。”
葉紅搓著下巴，低喃：“加在一起足夠過個不錯的冬天。”
再抬頭，左上角寫著盧城連環采花大盜，已經殺死十幾個良家女子，懸賞四千兩。
“采花大盜？什麼時候盧城有了采花還殺人大盜了？”真是令人敬仰，在這種連犯罪都沒什麼創意的地帶，能出現一個賞金四千兩的通緝犯也算難得，可惜什麼線索也沒有，否則賞金數額還是很誘人，然後她瞄到右上角的懸賞。
“尋找織瑤公主，十萬兩。”
乖乖，能完成這個的話，一輩子都不愁吃喝了。可是隻憑一張畫像找人，怎麼可能。
說白了，就算是最好的畫師也不可能把人畫得完全一樣，何況還有那多麼長相雷同的人，按照畫像去找的話，基本上能抓成千上百個人。也難怪懸賞多多，真正能夠完成的很少，不過也因此，她才能大咧咧地四處混。因為就連她自己都看不出懸賞她的那張畫像上的人和她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沒錯，她的懸賞令就在那群奸淫犯的旁邊貼著，好多年了，虧得刑部耐心地不斷更新。
“想接這個？”正當葉紅對著十萬兩惋惜的時候，歐陽微終於趕上，他慢吞吞地從葉紅的背後看向那張懸賞公主的皇榜，“那就接吧。”
葉紅想去阻止，不料出手慢了一點點，皇榜被揭了下來。
“喂！”皇榜邊的守衛衝他們走來，“你們兩個就是想找公主的人？咦，怎麼這麼麵熟?”到底是皇榜守衛，對罪犯還是比較敏感。
葉紅來不及埋怨歐陽微，隻顧得嘿嘿假笑，腳底抹油，轉身就跑。
雖然畫像畫得一點兒不像，但作為一個賞金獵人，還是要給官府點麵子，好歹她也是靠官府吃飯。
不過走之前，她順手把瞄好的幾個懸賞令撕下塞在懷裏，對歐陽微笑道：“賺了錢，我請你去喝最好的燒刀子，往西五百裏那家白家酒窖裏的燒刀子，那個美味啊……唉？你人呢？”
葉紅站住，背後空無一人，別說歐陽微，連官兵都沒跟上。不需要細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愕然片刻，立刻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天才……”
如果她懶，那麼歐陽微的懶則更加無人能及，最讓人欽佩的是，他最懶做的事居然是逃跑。所以很多時候她很懷疑歐陽微是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超級大罪犯來避風頭，畢竟他太容易惹是生非了。
可是這樣的。第一次看到歐陽微的時候她喝得其實已經爛醉，他仿佛從月光裏跳出的山魈，麵無表情地冒出來，喝她的好酒吃她的牛肉，然後從此就跟著她不走。她也樂得有人當靠墊和跟班，當然也不介意稍稍為他分擔一些麻煩。
很久了吧，自從她做賞金獵人以來，就沒有和人共處過，也沒人能受得了她，可是他做到了！所以沒有他，她會很困擾。
葉紅提氣快速回到皇榜附近，還沒走到就聽到一聲聲哀嚎聲。
葉紅眯起眼睛，他下手是不是太狠了?
“喂，我說你……”
歐陽微慢吞吞回過頭來，背後十幾個官兵正在地上打滾，還有更多的官兵驚恐地躲在一邊，不敢露麵。
看到她，他輕扯唇角。
“你來晚了。”
葉紅受不了地望天翻白眼。
“你是不是很嫉妒我被懸賞？”小麻煩和大麻煩是兩碼子事，憑他現在做的事，足夠被懸賞五百兩。
歐陽微彎起唇角。
“我逃不掉。”所以他直接把敵人幹掉。
葉紅懶得理他。以歐陽微的速度，別說被官兵追，被小孩子追都跑不掉。
“走人吧。”自從他砍死一個想要攻擊她的罪犯後，歐陽微答應她出手會有分寸，所以這些官兵應該沒什麼大礙，現在跑路還來得及，起碼附近大批的官兵還沒來……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轟鳴聲，葉紅感覺不妙地回頭，歐陽微一掌轟掉了官兵躲藏的圍牆，牆上貼著的懸賞令頓時被震落一地。
“呆子！那是兵營……”
太晚了，紛飛的紙屑和灰塵落地後，葉紅看到圍牆後那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官兵正對他們怒目而視。
“乖乖……”起碼五百人。
現在不跑路更待何時！她正要抬腳，卻看到歐陽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副放馬過來繼續打的模樣。
葉紅嘴角開始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