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我轉悲為喜,看來不是我技術含量太低,“這麼說起來,上次你為替皇後捎禮物,還挨了皇帝板子對吧。”
“嗯。”大興國眼圈通紅,“娘娘後來安慰了我,她是個好人……”
原來他竟是在這裏緬懷皇後。
我忽然有些傷感。
那個女人雖然一向討厭,但是遭逢不幸後竟也有人願意為她垂淚悲憐。不知道他日完顏合刺死在完顏亮手中,會不會有人願意為他哭?
不知道他日我蕭遙折身首異處,會不會有人記得為我燒紙。
我內心幽微曲折,轉瞬間已閃過百念千思。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完顏合刺與裴滿氏這樣的結發夫妻,竟也落得這樣的結果。那麼,完顏亮他日將怎樣待我?
我還有選擇權,完顏亮還不是皇帝。
風清月白,繁星如雨。
如此星夜裏,我忽然柔情萬千。很想讓誰帶著我,一起離開,再也不問世事。
“蕭大人……你找我……”大興國的聲音怯怯的,卻驚醒了猶在夢中的我。
我恍惚醒來,垂首微笑。是的,已經沒有如果。
“大興國。”我說,“當今天子動輒殺人。今天殺皇後,明日殺貴妃,如今朝野人人自危。你有什麼打算。”
是的,我尚且記得,自己在今夜是個說客。
我從來沒有說話的技巧,也不懂得危言聳聽的妙用。一直以來,我言無不利,隻因為我說的句句都是別人內心在對自己說的話。我隻是個複述者,因此永遠不會擔心被拒絕。
這世事我瞧得異常通透,或許這也是一種天賦異稟。各人均有所長,我則善於察言觀色。但是我並不招人喜歡,沒有人會喜歡一條蛔蟲,特別這蛔蟲還長在自己肚子裏的時候。
我與大宋知己秦檜相國乃是神交,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不得好死,隻希望不要來得太快。
我微笑盈盈看著大興國。
這孩子尚不知道他將要扮演怎樣的角色。
但是沒有關係,我們人人都是角色,人生處處都是戲台。你方唱罷我登場,千古帝王一般粉墨。
“確實值得憂慮啊……”大興國低頭玩弄衣角。
我一愣,失笑,我小瞧了這孩子。他並不想輕易接任上天的委任,擔當他的曆史角色。但是一切早已注定,我不能違逆的命運,你也照樣不可違逆。
我說:“皇帝殺了常勝,把這家財給了鄧王;鄧王剛接受沒有一日,皇帝又殺了鄧王;把這家財給了完顏亮。接到這麼一份禮物,你以為我家大人要做如何想?”
“情況確實危急……”大興國小聲附和。
“如今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直言,“完顏大人已經聯絡朝臣,決意起事。”
我把所有底牌通通掀開,大興國已經知道我們要做的事,他別無選擇,隻有成為同夥。不然就是死路,我會負責擔當那個死神。
日日處於深宮,看慣生死大戲,他當然明白他隻能怎麼做。
暗夜幽幽,有雲遮月。大興國衝我遲緩點頭。
於是我知道完顏合刺從現在開始已經等於是個死人。
他失去他最不能失去的一個近臣。
因為他打過他。
這是一切的理由。
一個人打過一個人,會被記恨一生一世。那麼……一個人愛過一個人,是否會銘心刻骨,要記到生生世世?
完顏亮,你願記我,到哪生哪世……
夜風清涼,吹落繁星。我無聲自笑,如暗夜花朵。
到了十二月九日這天。
代國公主去寺廟給已故的皇後裴滿氏作法事,駙馬府成了亂臣賊子最佳聚集地,大家相約今夜起事。
天色昏暗,空氣潮濕。我從櫃子底層翻出厚重棉衣,把自己裹成一個包子,又轉身抽出油布傘。
完顏亮垂手在院中低頭不知想些什麼,按斜線來回走台步。隔窗見到我,便衝我笑了笑,眼角竟然顯現一條魚尾紋。
空中有一團一團的白色落下,比雪更輕柔,仿佛沒有重量,綽約一如梨花。
完顏亮穿著白色錦袍,垂手微笑,青絲長發披散一肩,輪廓清晰目光澄明。他英俊異常,隻是帶了點滄桑。
我站在窗扇旁,保持著打開窗子的動作,注視完顏亮。
我好像昨天才剛結識他,又好像已經認識他一生一世。
間中度過的歲月究竟春夏幾何不知為什麼我總也記不清。
我試著伸出手,立即有濕潤的東西冰涼地鑽入掌心。
他微笑說:“遙折,不要頑皮,你會受涼的。”
我沒有受涼,隻是受了驚,我飛快地縮回手指握緊。我不能告訴他說,我伸手其實隻是想要撫平他眼角的皺痕。
我的亮亮,你今年隻有二十七。皇帝兩個字,對你來說,會不會太重?我隻怕它壓垮了你。
我拿著傘走到院中,在他身邊把傘撐開。傘的邊沿垂著長長的布條,雖然我不知道它有什麼功效,但這樣舉在手中轉動,布條翻飛,有種如夢的美感。
我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打傘。
他回過頭來向我微笑。
視野所及雖然白茫茫的。
但是我的心卻安靜又溫柔。
一切聲音都被覆蓋了。沒有謀反,沒有皇帝,沒有江山。在被風吹成斜麵的大雪中,隻有我與完顏亮,四目相顧,蕩氣回腸。
“遙折,你不要去。”
他溫和開口,目光瑩亮,卻打破我一瞬間綺麗的幻想。
“我要去。”我說,“休想甩開我。我要當開國功臣青史留名。”
“如果失敗,我們會死。”他的聲音凜冽又平靜,像一種宣告,也像一種警告。
我低頭微笑。我不知道如果完顏亮死掉,我會怎麼活下去。如果要問我喜歡這個人哪一點,那我也說不清。他並不完美,在我眼中,有時還甚為可笑,可我就是願意和他在一起。我看著手心,其間脈絡何其複雜。有雪花落上,馬上鑽進去,冰涼的消失,經過一周輪回,出現在眉睫眼底。
“你不會死。”我輕柔地告訴他,“你是真命天子。”我並不在乎我說的是否是真相,我隻知道他需要聽到這樣的話語。
他的臉因我的話而升起某種光芒,旋即驕傲地笑了。
他執起我的手,意氣風發,“對。我會成為皇帝。那時你是我的皇後。”
我微笑著不去否定。
我們牽著手,走向駙馬府。在這個下雪的日子裏,雖然可以乘車坐轎。但是每當人類麵臨重大事項的時候,總需要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出不可動搖的命運,以及尚未得知的未來。
唐括辯,完顏秉德,完顏烏帶一幹人等均已守在駙馬府。
另有宮中侍衛阿裏出虎和仆散忽土,負責內應。這兩人都是完顏亮勾結上的,各中概況我也不很清楚。隻知道完顏亮有時舌燦蓮花,在說服他人這件事上他總有辦法。
謀反這件事,我縱觀史書感覺頗有難度,但是親身經曆不知為何那麼簡單。我們並沒有多少高官內應,事先也沒有聯絡多少三朝元老。事後證明,殺人這件事並不怎麼難做。隻要認識一個小侍應,幾個兵隊長,有時竟可直搗黃龍,或許天意如此不可違逆。
不過當這天我們聚集在駙馬府時,誰也不知道這一點。
大家不分主謀從犯,全是初次犯案,前路何其凶險。一幹人等惴惴難寧,心裏不停放映小屏幕,幻想具體情節,完全是午間十二點血淋淋的法製進行時室內版。
完顏亮默然不語,臉色比早上更加難看,坐在他身邊的我十分擔心。精神纖細是他們大金皇族的家族遺傳,我很怕他在緊要關頭忽然發病,但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也不好貿然去握手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