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侄的話雖有些偏執,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關於戶籍管理和人戶分離。
妻子閻莉的建議,讓我頗受啟發。她很讚成趙久明主任的觀點:將法規(“58條例”)賦予居民的遷徙與居住權分割,將暫住這種戶口登記形式,泛化為一種戶籍製度,是造成大量人戶分離的根本原因;大量的人戶分離,又是造成戶籍管理中一係列社會問題的重要根源;而將暫住固化為一種長久不變的身份,與公民權利和社會公共資源配置掛鉤,則是政府逃避責任的結果。在整個過程中,政府就站錯了隊,擺錯了角色,不是充當有遠見卓識的、負責任的社會管理者,而是充當這場遊戲的直接參與者,甚至陷入一種糾纏不清的利益格局。
我們不妨再回望一下這個糾纏的過程。
開始,在上世紀80年代末,隨著僵化的戶籍製度被撕開缺口,許多農村人口首先想到的還不是進城務工,而是去分享計劃經濟下城市人口因身份不同而擁有的就業、參軍、就學、糧棉油供應等優惠,不惜重金購買農轉非指標。而有些地方政府見洶湧而來的流動人口潮,不僅沒有去積極分析預測即將到來並最終嚴重影響整個中國社會的人口大遷徙,製訂相應對策。而且順勢利用農民迫切的農轉非心理,有價出讓城市戶口,造成大量人戶分離。後來,隨著城市戶口享有的各種供給優惠的取消,農民進城務工的常態化,麵對大量湧入城市的農民工,政府仍然沒有從製度根源上去思考治本之策,去認真履行政府之責。現在,隨著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在大量農村土地被城市蠶食的過程中,土地這個不可再生資源,越來越顯示其價值。一些有關係、有門路的城市人,又挖空心思非轉農,想去瓜分農民最後那杯可憐的殘羹剩汁;而有關部門又采取反堵辦法,設置種種門檻,限製非轉農,而沒有從製度根源和舉措上施治。
妻子強調,要從根本上解決暫住問題,首先要從製度上解決人戶分離;而要有效解決人戶分離,就應回歸法治軌道,還原暫住的本來性質和地位。在此基礎上,建立健全以依法、規範、有序的自由遷徙、居住製度為基礎,以科學完善的公民個人信息為內容,以統一、高效的身份證製度為載體的,與我國現實人口生活、工作、居住狀況相適應的戶籍管理製度。
妻子還以此為基礎,對這種戶籍製度的框架作了設計,其要點包括:首先,依法管人管戶。就是嚴格執行“58條例”中關於居民遷徙、居住性質、時限和處置方式的規定,結合現在大量農民工進城務工,並大都已融入城市的實際,該遷入的遷入,該暫住的暫住,該返鄉的返鄉,依法解決人戶分離問題,讓戶籍管理進入法治化、規範化和常態化。其次,完善平台。重點是完善以居民身份證製度為主要內容的個人信息係統,包括:一是完善信息采集。在居民身份證現有錄入9方麵個人信息(姓名、性別、民族、照片、出生時間、住址、編號、發證機關、有效期)的基礎上,增加錄入一些必要信息,如指紋、血型、家庭成員(直係親屬)、良民記錄(此點有爭議)等,讓身份證成為能較全麵真實反映居民個人情況的信息平台。二是統一信息管理。變現在的公安、計生、勞動社保等部門分散柔性管理,為專門機構集中、統一、剛化管理。三是規範信息使用。建立覆蓋全社會的居民個人信息使用識別係統,既為好人提供方便,又讓壞人無孔可入。這樣,戶籍管理可望進入正軌,實現管而不死,放而不亂。
問道暫住,我似乎看見一縷希望的曙光。
一個美麗的假言判斷
毋庸諱言,在處理城市暫住人口問題上,政府也有諸多難處,當前主要有:社會保險、就業創業、子女入學、社會治安、精神生活、政治權利和居鄉留守等。但隻要政府理念端正,敢於擔當,依法辦事,措施得力,問題似並不難解決。
然而,“隻要”不過是個美麗的假言判斷……
社保問題。我國目前初步建立的覆蓋城鄉的養老、醫療保險等社保製度,已基本從製度層麵上,解決了居民最擔心的生老病死問題。當前,最主要的問題是矛盾轉移,從個體轉向國家,從個人轉向機構。在養老保險上,長期計劃生育形成的人口嚴重老齡化,對醫保體係承受能力形成巨大壓力。有信息顯示,國家正擬以延期退休等方式,消化這個棘手問題。在醫保上,值得注意的,倒不是居民過去擔心的老有所養和看病難、看病貴,而是新的利益博弈,對政府醫改新政的挑戰。一些醫療機構為了小團體利益,挖空心思鑽政策的空子,擅自將門診變成住院,自非處方轉換成處方藥,變著戲法加大醫療合法成本,甚至將滋補品、生活用品等作為住院費開具,千方百計到醫保這個富礦淘金。有業內人士擔心,如果不采取嚴刑峻法,打擊醫保上的不法行為,有效堵住這些漏洞不,再大的金山也會被掏空。
身份平等。如何消滅身份和地域歧視,實現整個製度體係的公民身份平等。資源不足、現實困難和另一個群體的既得利益維護,都不能成為身份歧視的理由。政府的承擔,既要敢於,又要勤於,還要善於。似乎不應該是堵,而是疏。發展中的問題,當以發展的方式去解決。在農民工依法正常遷徙居住後,必然有大量暫住人口身份改變,給城市公共資源配置帶來新的壓力。無論就業創業,還是子女入學升學等,城市原住民的既得利益不能損害,新移民又要逐漸趨於平等,解決的辦法,理應放在加快發展和對公共資源配置方式的改進上。即根據人口流動遷徙,加強對原有資源分配格局的重構和增量資源分配的調控,逐步實現由身份的平等,過渡到公民待遇的平等。對一時解決不了,講清難處,並不難獲得理解。暫住人口原本就處於底層,無所謂擁有,也無所謂奢求,希望與欲望,都是十分有限的。
當然,許多問題的解決,並不是想象的那麼簡單。結構主義哲學告訴我們,在事物的二元對立與二元友好之間,還有一種重要的存在,那就是最難捉摸的結構或曖昧。
暫住人口子女入學升學,也仍有許多難言之隱。
隻要暫住製度沒有壽終正寢,身份差異還存在,或者說教育體製的改革沒有從整個係統上激濁揚清,人為製造的學位饑餓、擇地擇校、校外補習、關聯教學升學等尚有市場,問題與困惑甚至痛苦就不會徹底消失。異地高考仍然在糾結。按照國家要求,各地陸續出台了暫住人口隨遷子女異地高考政策。堅冰似乎開始打破,希望就在眼前。可是,望眼欲穿的暫住家族很快發現,徹徹底底解決高考平等的政策幾乎沒有,各地遮遮掩掩,欲說還休的政策,無不充滿著各種條件和限製。企盼,又一次被拉長,盡頭何在,唯有迷惘。
就在國家出台異地高考政策後僅一個多月,北大法學院教授張千帆等30位專家,便聯合向國務院、教育部及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教育部門遞交了《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在就讀地參加升學考試的建議方案》,對隨遷子女的認定條件、父母條件、政策落實時間等提出新建議,同時呼籲教育行政部門盡快製定方案,廢除招生指標和分省命題製度,建立全國統一考試、公平錄取體製,為各地學生的教育公平奠定製度基礎。這些建議是否科學合理、切合實際是一回事,在國家高考新政剛出台後的這麼短時間,專家們就以這種集體建言形式,就同一問題再次公開向政府建言,這本身就足以說明,國家出台的政策,與社會現實還有較大差距,並沒有較好解決暫住人口子女高考升學之虞。
暫住人口子女在隨遷地高考,中央教改新政帶來的期望值有多大,請看臨考學生暖暖母親崔瑩的求證。
崔瑩從黑龍江來京10年,孩子隨遷在京就讀了7年。崔瑩說,她們一家都在進行一場賭博,賭異地高考實施時間,如“等待著赦免令的死刑犯”。當中央高考新政出台後,她們以為賭勝了,甚至喜而生泣。可還是不放心,輾轉托人內部求證。求證結果是,暖暖兩年之內在京高考都不可能。崔瑩眼前一黑,偷偷哭到淩晨。當記者采訪她時,她滿臉憔悴,憂鬱重重地說,願以自己生命,換取女兒在京高考資格。暖暖更是用針紮破胳膊,刻出血淋淋的三個字母“MDF”。這是中央民族大學附屬中學拚音縮寫,據說,考上這個學校,暖暖就可以在北京高考了。見此情景,我們剛點燃的希望之光還剩下幾分?
崔瑩的擔心,進一步得到官方證實。
國家教育部長袁貴仁,在解讀這次的國家高考新政時,強調了三個核心點:一是要積極解決,二是要有條件準入,三是要因地製宜。第一點表明態度,而第二、三點,則不僅放之四海,而且放之30年、50年而皆準。當我們回顧中國改革曆程,包括戶籍和教育製度改革,這三點不都完全適用嗎?我們不否認,政府麵臨許多實際問題,但更大的實際問題是:無數曆史經驗證明,許多剛性原則,甚至法律法規,在執行中還常常走樣,何況以“條件”、“因地”為前提。這既為各級政府執行政策留足了彈性空間,又留足了退路,讓人進退自如。顯然,這樣的空間和退路越大,政策的空間就越小,老百姓的路子就越窄。針對這樣的“太極”政策,專家直言:反對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教育公平是無須討論的問題,不能人為設置條件,或因為維護一部分人在不平等政策下獲得的利益,就罔顧另一部分人應該平等享受的權益。
可是,歧視怎樣,不平等怎樣,站不住腳又怎樣?江西女孩發出戰書,要求與反對異地高考者公開辯論,從政府到反對者,不僅沒有人敢正麵迎戰,圍城中人,隻有以“蝗蟲”的現代國罵,發泄自己的恐懼。
文明的評判,有說不清標準。堂侄給我算了一筆賬,以時代與數字的方式,說明在暫住人口中,政治權利的位子及終極價值。他說,人類已跨入21世紀,中國2013年的人均GDP已超過7000美元,經濟總量居世界第二。不錯,我們永在途中,發展是永恒的主題;也永遠不應該稱霸、稱大、出風頭、當世界警察。但此“發展”非彼“發展”,我們的狀況,已與傳統概念中的“發展中國家”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就整個國家而言,生存權不應該再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如果說,在某個地方,某些人,不管是偏遠鄉村,還是城市一隅,還存在生存之虞,那一定不是經濟問題,而是製度是否真正以民為本、以民為重、以民為先的問題了。因此,隨著經濟的發展,溫飽問題的普遍解決,全麵小康的逐步實現,人們,包括暫住人口,對其“基本權利”或“基本需求”,價值取向已發生轉移:由經濟轉向政治和文化,由溫飽轉向民主自由和參與表達。核心是政治上的自由、平等和等價,不能因身份而有所差異。
政治,是一個捉摸不定的魔方。顯然,身份的平等、等價相對容易些,隨著戶籍製度的依法規範,身份歸一,也就塵埃落定。而完全的,或政治上真正意義的自由平等,則超越了城鄉、超越了常住與暫住的界限。這裏的許多未知,都不是隨暫住轉常住,擁有了一個更大氣、更光鮮的城市戶口簿,就隨之而來的。其實,在這裏,城市人與農民工身份都一樣,都是暫住。
還有社會治安、精神生活、居鄉留守等,都是複雜的社會問題,並不是隨戶籍製度的解決,就可一蹴而就的。
悠悠歲月,欲說暫住好困惑……
想起電視連續劇《渴望》的主題歌。毛阿敏的演唱哀婉沉鬱,透出一種綿長的痛苦與糾結。隻是,我脫口而出時,“當年”竟變成了“暫住”。我相信,暫住中國,不隻是一種自由遷徙和居住權的實現形式,也是幾億農民工跨世紀的長久渴望,是糾結了幾代人的煉獄之旅。解決暫住問題,雖然“前途是光明的”,但我依然有許多無法排解的憂心與困惑。如果有一天,這些問題真正徹底解決了,我們驀然回首,會發現,被扔進曆史垃圾桶的暫住製度,是一段多麼不堪的記憶!
元芳,你怎麼看?
暫住中國
周聞道著
暫住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