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麻煩並沒有結束。
幾個混混剛走,當地工商所的兩名執法人員又來了,說是接到舉報,這裏涉嫌使用違法商標。
何琪與他的合夥人都一頭霧水,這怎麼可能?
他們知道,商標是一個企業獨有的產品身份標誌,仿冒、亂用都是違法的。因此,他們的嬰兒床廠自創辦之日起,就注冊了自己的商標,叫“安琪”,一直使用至今。可是,工商人員現場一查,確實就查出了問題。不是仿冒、亂用之類,而是逾期未續。何琪這才想起,近來太忙,確實把這事給忘了。按照規定,合法有效的商標,冠上的是“R”標誌;而逾期未續商標,隻能冠“TM”,表明正在申報注冊。由於遺忘,工廠卻一直沿用“R”標誌。非工商或同行專業人員,根本弄不清這裏麵的區別。顯然,那舉報者不是別人。記得,在前段媒體大肆宣傳他們的時候,在市裏召開的一個會上,有位同行廠長見到何琪,就不陰不陽地說:“你們厲害呀,外來的把我們本地的都快擠垮了。”當時,何琪並沒在意,也沒想那麼多。沒想到……
沒想到的還有處理結果。
工商先當成大案,立即查封了已經裝車即將發運的20件產品,並開出3萬元的罰單。完了,這下全完了。何琪心裏明白,這批被查封的貨,如不及時解封發運,企業必將被追究違約責任;而3萬元的罰款,對這個初創小廠來說,則意味著一年多的利潤。工廠被逼上了絕路。萬般無奈之下,何琪人托人,找到一位在區工商部門的負責人。第二天,兩位工商幹部再次來到現場,一臉陰沉,什麼也沒說,自個給查封產品解了封,也沒提罰款的事,隻是離開時丟下半句話——哼,你的關係還硬哩!
此事就這樣過去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來得離奇,去得也離奇。
何琪至今仍弄不明白,政府的執法部門怎麼那麼隨意。然而,他更弄不明白的是,真正毀掉這個工廠,毀掉他這一場創業大夢的,並不是混混的糾纏和工商的查處。
政府的幫助是主動的、真誠的。
盛名之下,各方都為這顆正在升起的創業之星伸出了支持之手。大都是道義的,宣傳、稱讚、支持,也是一種無形的力量。一時間,股股徹骨的溫暖,一齊湧向何琪和他的嬰兒床廠,讓他們有點難於消受。也有貨真價實支持的:市裏由機關幹部個人擔保的小額貸款,為他解決了25萬元,緩解了企業原材料采購的燃眉之急;稅務部門主動給他送上了大學生自主創業的有關稅收優惠政策;共青團組織開展的“青年手拉手,自主創未來”活動,給了他巨大的精神動力。
支持力度最大的是勞動部門。
市勞動局局長從省勞動就業工作會回來,發現轄下區域內竟有一位這麼典型的創業之星,真是喜出望外。很快,局長從政策與這個工廠特點中找到了支持的切入點,立即組織調研,成立“幫扶小組”,整理材料,形成方案。於是,在“三位一體”先進基礎上,一個新的、更具時代精神和豐富內涵的典型——勞動密集型先進企業,又誕生了。與其他道義支持最大的區別是,勞動部門的支持政策對路,有專項資金配套;而且,怕地方上辦事拖遝,誤了中央好意,上級明確要求,在當年底前,必須把這筆政策性資金發放到幫扶對象。當然,不是無償使用,而是貸款,由政府貼息。這也難得呀,誰不知道,現在的銀行都商業化了,都是嫌貧愛富,一個沒有基礎、沒有背景、沒有足夠資本金的項目,初創階段要獲得貸款,幾乎不可能,何況政府貼息。
這是多麼鮮明的對比!同一個企業,政府重視與否,待遇幾乎判若兩重天。
記得,項目實施之初,何琪到處借不到錢,也曾谘詢過一位在銀行工作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貸款?根本不可能!何琪商量說,利息可以高點。朋友笑道:“哎喲,我的企業家,有沒搞錯哦,這是銀行,又不是農貿市場。”而今,政府卻主動送貸上門,而且從發展方案到貸款申報,全部實行代辦製。何琪想,這除了政府關心,政策對路,也許與自己一年多來的努力,建立了一定信譽有關。真是如此,這種信譽的確立,比獲得資金支持更為重要。
當然,資金也是重要的,尤其企業正處於轉型升級關鍵時刻。對這種轉型,何琪很讚成勞動部門的概括。是的,自己創辦的小廠,無論從廠房機具設備,還是人員管理觀念,都正麵臨轉型的挑戰:由工廠轉為公司,作坊轉為企業,手工轉為機械,傳統轉為現代。不是想不想轉、願不願轉的問題,而是必須轉,早轉比遲轉好,不轉隻有死路一條。
事實上,隨著市場的擴展,產量的上升,工廠的許多矛盾已暴露出來。比如設備簡陋落後,手工操作生產工藝很難控製;新招工人培訓成本高,而熟練工人又不斷被同行挖走,勉強勸留下來的工人又天天鬧著漲工資,不然就消極怠工,導致產品合格率不斷下降;從原材料采購、生產流程到產品銷售,都缺少一套嚴密科學的管理機製,工廠的一切運行,幾乎是憑習慣和經驗辦事。因此,何琪和他的合夥人,大部分精力都費在了處理這些不斷冒出來的矛盾上,根本無法顧及發展大計。但是,由於治標不治本,問題仍然層出不窮。所有的問題,最終都反映在產品產量和質量上。工廠月報顯示,企業全員勞動生產率不斷下降,產品利潤空間在不斷萎縮,已幾乎跌至盈虧線以下,最高月產量已達600件,可還不如當初20件時的利潤額。
危機,不可回避的生存危機,殘酷地擺在麵前。
等待天晴,或許另一張網
蜘蛛掉到地上
等待天晴
再織另一張網
或許另一張網可以
好在,勞動部門來了,帶著資金和希望。
在何琪看來,勞動部門的幫扶方案,對這個危機四伏的工廠來說,與其說是技改轉型方案,不如說是拯救方案。按照方案,銀行將通過政策性貸款,向工廠注入資金25萬元。在其他人看來,這也許微不足道,可是,對於何琪這個小廠,卻是雪中送炭啊。何況,注入資金量已相當於整個建廠資金的兩倍多。政策對路,又有“幫扶小組”代辦,走的是綠色通道,申貸過程一路通暢。
為了抓緊工期,讓技改工程盡快投產,按照“幫扶小組”意見,工廠技改實行“三邊”,即邊申貸,邊施工,邊拓展市場,落實訂單。何琪暗自慶幸,慶幸運氣好,遇到好機遇、好政府,懷揣多年的創業夢想,終於曙光初現。而且那曙光那麼鮮豔,那麼耀眼,不再是弗·柯羅連科河流裏虛妄的夢幻,而是舉手可觸的現實。想到曾幾何時,自己在大學期間,與許多“憤青”一樣,對現實曾有諸多不滿,對政府曾有多少埋怨。其實,真正踏入社會,經曆了創業的百般艱辛,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後,才發現一切並非那樣,為當初的幼稚好笑。現實多殘酷,但社會更不乏溫暖,無須贅舉,自己就是生動的例子。
簡易辦公桌上,擺放著勞動部門“幫扶小組”製訂的工廠發展藍圖。一看就是專業人員編製的,淺藍的底色,柔和而富有生氣,格調優雅而平實。最引人注目的,是封麵上那幅圖,幾隻待孵的雞蛋,捧在一雙溫暖的大手裏,淡黃色的祥光,融合了手和蛋,營造出一種祥和的溫馨。看著藍圖,何琪神思飛揚,甚至以理想主義的唯美之心,開始謀劃未來。他想,完成這筆投資,實現工廠轉型,這隻是企業的第一步。下一步的目標是:在市裏最大的經濟開發區建自己的工廠,還要建立自己的技術創新團隊、產品營銷團隊、熟練技工團隊;瞄準國內甚至國際知名企業,創造自己獨具特色與魅力的企業文化,向行業一流企業進軍。到了那個時候,當有一天,自己以主人的姿態,而不是外來人員或暫住者,登上這個城市CEO的舞台,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感恩。是的,一定要常懷感恩之心,好好感謝政府,感謝勞動部門,感謝一切關心過自己、支持過自己的人。
當然,最該感謝的,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子。
父母為了支持自己創業,含淚賣掉了家傳祖業。當時,何琪曾經勸阻,可父母主意已定,決意不變,並且反過來勸慰說,孩子有這樣的誌氣,敢拚敢闖,是父母的福氣;房子賣了可以再買,發展機會錯過了,就找不回了。自父母賣房的那一刻起,何琪就在心裏暗暗發誓,有朝一日發展了,一定買套別墅,加倍報答父母大恩。妻子就更不用說了,不僅美麗能幹,是市電視台的節目知名主持,而且善解人意,一直堅定地支持何琪。可以說,妻子的支持,是自己創業的最大動力。從成都打工,到這個市辦廠,不可想象,如果沒有過去的女友、現在的妻子的支持,自己到底能夠支撐多久。可是,別人不清楚,自己最清楚,從耍朋友到結婚這麼多年,自己給了她什麼,除了擔心,還是擔心。記得去年底,企業湊不夠發工資的錢,妻子二話沒說,就將自己準備買新床的年終獎拿出來交給了何琪。愛女心切的丈母娘,興致勃勃來看望女兒,卻發現新年之際,小兩口還睡在地鋪上,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自己掏錢為他們買了床。何琪想,如果創業成功,一定要好好回報妻子。不單是物質的,更重要的是用心去愛,去嗬護,做她一生最忠實可靠的守護神。不僅是《哈利·波特》中抵禦攝魂怪的侍衛者,而且要像遊戲機器衛兵式的組合戰士,即便犧牲自己,也要忠實履行守衛職責。
藍圖仍在桌麵,被何琪翻開又合上。思緒跟隨理想神遊,已不知去向。何琪越想,越覺得心頭熱乎乎的,肩頭沉甸甸的。是啊,大業初創,正如中山先生所言,“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好在,最艱難的時候即將過去,曙光已露端倪。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何琪的思緒。以為又是產品質量出了問題。近來,工廠急速擴產,管理和技工都跟不上,經常出現這樣的事,一聽到電話鈴聲,何琪就緊張。
戰兢兢地接聽,不是質量投訴,可比質量問題更嚴重。
電話是“幫扶小組”打來的,說這個工廠的項目貸款吹了,原因是在進入電腦程序審核時,發現何琪的合夥人曾有資信汙點。按照信貸規定,根本不能放貸。
啊,真是晴天霹靂,這怎麼可能!不是說沒問題嗎?何琪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回答確認無誤。企業技改已全麵鋪開,開弓沒有回頭箭。何琪又焦急地直接打電話到銀行,找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信貸員查證。雖無力回天,卻弄清了緣由。原來,合夥人在前幾年開始創業時,由市裏的公務員擔保,向銀行貸了25萬元做羽絨服生意。可是遇到那年暖冬,進貨積壓,倒虧幾千元,推遲了半個月還款。當事人以為還了款、繳了罰息就了了,殊不知,在銀行自動生成的程序裏,他已留下汙點。
“那將企業法人代表改為我行嗎?”何琪焦急地問,希望能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信貸員很客氣地回答:很難。並且告訴他,勞動局的同誌已提出過這條思路,還請市領導給行長打了電話。行長也非常重視,專門找了信貸研究,可是不行啊,確實有跨不過去的政策性障礙。接著,信貸員還耐心地向他解釋了相關信貸政策。至此,他才把問題的症結搞清楚。
原來,勞動部門所說的專項貸款,實際上是銀行企業貸款品種中的一種,指銀行向企業主個人發放的用於企業生產、服務、經營的人民幣。隻是近來政府有要求,在同等條件下,對自主創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實行傾斜,但放貸條件幾乎沒多少差別:放貸對象為在中國境內有固定住所、有城鎮常住戶口、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合法私營企業的出資人;放貸額度為10萬—500萬元;放貸期限1—10年。從信貸員的解釋中,何琪已明顯感到銀行是認真的、負責的,工作已做得很細致。
是的,銀行在調查兩位業主的情況後得出結論,其他可能都好辦,唯有兩條難逾越:一是戶口。兩位企業主都是外來人員、暫住戶。這是最大的政策障礙。因為企業貸款品種發放對象是企業主個人,而非企業,說穿了,就是企業主個人身份高於企業身份。二是資信。這個企業合夥人中,一人有信貸汙點。信貸員反複解釋,“我們也知道,那汙點有點冤”,但程序是電腦生成的,無法更改,審貸那就是違規,實行終身負責製。
銀行也曾試圖本著從解決問題出發,從個人創業貸款上尋找出路。可是,一對照條件,除了要求資信良好、無不良信用及債務紀錄外,還要能提供銀行認可的抵押、質押或保證。殊不知道,所謂銀行認可,就是要不動產,沒有設置其他抵押質押,還要打折。而這個小廠的情況是,加上一年多發展積累,工廠可用作抵押、質押的不動產,總值不超過5萬元。顯然,勞動部門在製訂企業技改轉型方案時,隻注意了政府支持層麵,忽視了信貸政策層麵。最後,信貸員無奈地說:“說實話,你們的情況我們也了解,覺得應該支持,也想支持,可愛莫能助呀。”
技改工程已經開工,從建材到民工工資,從產品銷售訂單到到期借款,還有馬上要支付的水電費、工人工資和原材料款……一切發展秩序都將因此而顛覆。
何琪傻眼了,一下癱坐在椅子上。
思緒似斷線的風箏,雜亂飄零。流動,暫住,身份……在領導頻繁來廠視察鼓勵,廣播、電視、報刊不厭其煩地天天宣傳,被邀放下手中忙碌的活計,到各種大會小會介紹自主創業經驗時,好長一段時間,這些敏感的詞,曾從他的腦海裏淡出。他以為,它們會像流走的水、飄散的雲,從此不複再現。誰知道半個多世紀前,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戶口登記條例》,設置的身份緊箍咒,至今仍生效,暫住,還是因為暫住,銀行放貸對何琪關上了大門。
何琪鬱悶,想不通,但無能為力。
他不敢想象將如何收拾殘局。怪政府和勞動部門嗎?他們也是一片好心。要怪,隻能怪自己,不,還有自己無辜的合夥人的多舛命運,怪自己身上背負的那個可恨可惡的身份:外來人、暫住戶,以及社會給他們張開的潛網。
是的,潛網。那無所不在的身份歧視潛網。
不知怎的,何琪又想起了前些年看過的一部電影,《潛網》,好像是劉曉慶主演的。影片講的是教授之女羅弦與足球運動員陳誌平曲折的愛情故事。由於世俗的偏見和現實的差距,他們的愛,始終逃不過一張碩大的潛網糾結。最後,真愛隻有淪陷為世俗潛網的殉葬品。何琪哀歎,自己雖然愛情圓滿幸福,可在自主創業的路上,命運與羅弦是何其相似!
與合夥人緊急商量,結果是:隻有立即清算。由於工廠注冊的是個體工商戶,不是有限責任公司,他們必須承擔無限責任。因此,清算結果,兩位合夥人各分擔了22萬元債務……
(注:文中每部分開頭的詩,引自巫家勇的《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