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國企老總(1 / 3)

第十章國企老總

黃永亮:丹心永亮接到黃永亮病危的消息,是在淩晨。深冬,天寒地凍,早已入睡,枕頭側的手機突然急促地響起。我揉著惺忪的眼,摸摸索索拿過手機,接聽,是市經貿委企管科長黃遠強打來的。平時沉穩的小黃,聲音顯得急躁而焦急:黃廠長腦出血,正在408醫院搶救……這怎麼可能呢,下午我們還一塊兒參加市上的一個會哩?黃永亮,國營建川機器廠廠長,一位壯碩的漢子。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懷疑毫無道理,半夜三更的,難道誰開這樣的玩笑不成。可心裏總還是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睡意頓無,一骨碌披衣起床,忘了冬寒夜黑,駕車直奔醫院。老黃躺在病床上,靜靜的,沒有動彈,也不能言語,陷入深度的昏迷中。床頭的心電圖儀,閃爍著詭譎的藍色波紋,脆弱而不規則,波峰與波穀的距離,在越來越縮短,趨於一種可怕的平緩。氣氛緊張而凝重。醫務人員在忙碌著,企業的幾位領導站在一旁,焦急萬分又束手無策。我一麵了解情況,一麵安排專人專車,立即去川醫接腦血管病專家。在此之前,從醫院到企業的人,都一直忙於搶救,並沒想到這裏的條件和能力問題。然後,我蹲在老黃病床頭,輕輕握住他溫軟的手,呼喊著他的名字。老黃沒有應聲,無法應聲,隻見兩行渾濁的淚,從他眼角浸出。我百感交集,不知道自己此刻怎麼做,才能挽留老黃漸行漸遠的生命足跡,才對得住老黃,對得住這位為企業殫精竭慮的老黃牛。焦慮牽扯著思緒,從昏厥中的老黃身上出發……在見到黃永亮之前,就有不少關於他的傳言,不時傳入耳中。有褒揚,也有貶斥,有誇其辦事果敢魄力大,也有罵其獨斷霸道不民主。按照官場的說法,這算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憑我長期的經驗,這類人物往往有較強能力,也有鮮明個性,遇事有自己主見,既不會隨風倒,也不會言聽計從;如果駕馭得好,便是幹事的好手,駕馭不好,則可能也是壞事的兜兜。作為企業主管部門負責人,在此國企脫困建製關鍵時刻,我倒希望多一些這樣的廠長。確實,隨著我了解的加深,黃永亮幾乎就成了我判斷的典型佐證。與黃永亮第一次見麵,是在國營建川機器廠。這是眉山樂山分家時,從樂山分得的8戶國營大中型企業之一,國防“三線”軍工企業,黃永亮是這裏的廠長。要是時光倒回20年,僅他的這個頭銜,就是一道耀眼的弧光。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矣,黃永亮自一年多前到這個廠任職起,就從來沒有沾過這個廠些微的榮耀。他在這個廠的履職體驗中,賺得的除了嚐不完的酸甜苦辣,曆不盡的艱難困苦外,就是一個說不清是褒還是貶的頭銜——丐幫頭子。這也難怪,誰叫他黃永亮揀到這個爛攤子呢。記得,在派老黃到這個廠時,組織上早有明確態度的。分管工業的白副市長跟他談話,開門見山表明態度:這個廠的困難我們了解,派你去是挑戰,更是信任。不求你去出現奇跡,隻要你去把這個攤子維持著,不出大亂子就行。這裏畢竟是一個有千多職工,幾千家屬的老軍工啊。你去後實在不行了,可隨時提出調離,組織上保證把你安置好。老黃當然理解組織上的良苦用心,在派老黃到這個廠之前,組織上已先後委派過幾任廠長,幾乎都是這樣的結果。可是,老黃更明白,這位與自己同出自一個廠,彼此都了如指掌的領導,在對自己談這樣的話時,含義是不一樣的。市長並不是希望自己幹不好就撤退,壓根兒就不相信自己會撤退。這不是自己的脾氣。自己隻要答應了的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堅持到底。的確,凡了解老黃性格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堂堂正正,敢作敢為,隻知前進,不知後退的人。他出生於江蘇銅山縣,1969年響應中央“三線”建設號召,從甘肅永登水泥廠入川,支援四川峨嵋水泥廠建設。1986年,他又作為管理技術骨幹,被上級委派參與國際援助赴伊拉克,任多國聯合項目機械總工程師,解決了許多蘇聯、日本、韓國等國專家沒有解決的技術難題。據說,一次,因為一名當地官員欺負中國普通員工的事,老黃斷然吹響緊急集合哨,要率領100多名中國援外人員集體撤離,驚動了兩國大使,最後對方宣布撤了那位官員職務,事情才算平息。我曾問及此事,問老黃當時怎麼想的,不怕回來挨處罰嗎?老黃訕訕地笑笑,輕鬆卻堅定地說,咱們在外,就代表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涉及國家和民族尊嚴的事,就必須寸步不讓。不然,他們以為咱中國人好欺。你不知道,那個官員可惡得很,對蘇聯人、日本人,甚至韓國人,就處處低三下四,謙恭得很。而對我們中國人,就另眼相看,處處挑剔,我早就想治治他了。我也知道,私自帶領隊伍回國的後果,但我就是豁出去了,心想,為了咱們國家、民族爭氣,就是自己回來受多大委屈也值得。更重要的是,不僅當地官員,就是援建的其他國家人員,也常常伸出大拇指,對著老黃說OK,OK。事實上,老黃受到上級表揚;而且,在這個項目,這個工地,這個圈子,從此再也沒人敢欺負中國人。1990年,兩伊戰爭爆發,他被迫回國後,還沒來得及休整休整,就接到委派命令,讓他任國營敘永水泥廠黨委書記兼廠長。他到任後一年,就讓這個老虧損企業一舉扭虧為盈。可是,建川廠的殘酷現實,比老黃預想的還艱難。先是一組數字,枯燥、僵硬、刺眼的數字,試圖給老黃一個下馬威:全省國企虧損大戶前5位,資產負債率298%,產品大量退貨,官司索賠不斷;職工社保無法繳納,工資無法發放,有的職工靠去青神縣城賣氣球,擺地攤,或給企業周邊農民打小工維持生存。看見這些,老黃掉淚了,一種負疚甚至負罪感常常湧上心頭,像父母親看見自己的孩子乞討流浪般傷痛。如果說,這些都是表麵的,並不足以動搖老黃拯救的信心,那麼,企業產品市場和資產結構所構成的深層死結,則不得不令老黃另眼相看了。這個企業主打產品隻有兩個:一個是環境試驗設備。這是從軍工沿襲下來的看家產品。可是,隨著世界兩極對峙消解,冷戰結束,和平發展時期到來,軍品訂單日益削減,且由指令性調撥轉為市場采購,昔日的輝煌,已成明日黃花。一個是小型壓縮機。就是20世紀80年代對外開放初,國家統一計劃從丹麥丹弗士公司引進的14條生產線之一。這本來是一個難得的機遇,此刻卻成了企業一塊扛不起,卸不掉的沉重包袱。因引進設備采用的是國際融資租賃,在沒有付清全部租賃費前,設備產權並不屬於企業。而企業由於經營管理不善,不僅沒付租賃方租金,還被對方告上法庭,吃了敗官司。這樣,企業的任何資金流動,都將成為法院執行的目標,有去無回。省市縣各路法律、改製專家來了一撥又一撥,為這個病入膏肓的國字號老大難號脈,無不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1993年春節前,樂山市政府一位副市長到這個廠慰問困難職工,不僅沒有得到感謝與笑臉,反而被憤怒的老職工堵在廠裏。大家並不是企望慰問金再多點,也不是請求政府協調銀行解決企業流動資金,隻希望上級能為這個企業選派一位好的當家人。老黃就這樣被選來了,從一個如日中天,產品無憂,市場無慮,效益無愁,且正在申報上市的大型優秀企業,來到這個奄奄一息的特困企業。職工們說,老黃的病,就是在工廠累出來的。此刻,蹲在老黃病床前,握住老黃無力的手,把住他不斷式微的脈搏,我更掂出了職工們話的含義與分量。凡是從這個廠走過來的人,誰能忘記老黃領導的這一場艱難拯救。他首先瞄準產品質量問題。質量是企業的生命,在企業幹了幾十年,馳騁海內外商戰沙場的老黃,非常明白這一點。老黃認為,那些一批一批的退貨,皆因質量而生。於是,他訂立製度,大會小會講,還在工廠裏打出醒目標語,“誰砸企業質量牌子,企業就砸他的飯碗”。在“質量曝光會上”,他將用戶退回的405台不合格產品,抽出203台進行現場剖析,逐一找出原因,追溯到生產環節的整改,並形成今後生產和質量保證的倒溯機製,實行全流程監控,終身負責。黃永亮的改革與從嚴管理,觸及一些人的切身利益,攻擊與威脅隨之而來。老黃並沒在意,也不擔心,自己行得正,走得端,怕什麼呢。可是,職工們怕了,擔心了,他們擔心老黃受到傷害,怕老黃有三長兩短,或再被氣走,這個廠,這一千多職工,幾千妻兒老小可怎麼辦啊。於是,職工們私下自發組織起護衛隊,暗暗保護著自己的廠長。他們白天注意廠長的行蹤,晚上逡到他家周邊“巡邏”。可是,直到去世,老黃對職工們此舉,竟然一無所知。他又抓流動資金。長期的巨額虧損,這個廠的資金血液幾乎流失殆盡。銀行早躲得遠遠的,大量退貨後,也不可能讓用戶預付貨款,職工工資微薄,且長期拖欠,維持生計尚難,更不可能集資。老黃隻好把自己從金頂集團調任這裏時,市政府給的“陪嫁”——幾百萬元金頂原始股交企業財務出手,籌得600萬元,以解燃眉之急。然後就是經營了。老黃一方麵親自跑用戶,上門負荊請罪,祈求諒解,一方麵改變了按銷售量提取報酬的規定,讓銷售成為企業聯係用戶的紐帶。真是萬事俱備了,老黃興致勃勃,組織生產發出了他上任後的第一批合格產品。他期望企業從此出現轉機,甚至奇跡。可是,他盼來的卻是法院的一紙執行通知,所有貨款被中途執行走。我們的並不一流的設備,以一流的精細化管理,創造了一流的效益,成為國內小型壓縮機

行業地地道道的龍頭企業。(張新華 攝影)

一切希望,頃刻化為泡影,連同貼進去的老本。老黃幾乎要發瘋了,他憤怒、傷感,又萬般無奈。冷靜下來,他還是想通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別人依法行事,有什麼可說的,會怪怪自己,不會怪怪別人。在經曆了短暫的鬱悶後,老黃又重新振作起來。他決心攻破這個死結,解決企業最艱難的體製和產權訴訟糾紛。還錢是不可能的了,不是耍賴,企業目前這個樣子,連生產吃飯都成問題,就是砸鍋賣鐵,也沒有能力償還欠租賃公司的146億元。他想到了破產。對,隻有破產,才能治本,一了百了。但是,一想到那套繁瑣的破產程序,他又動搖了。企業剛走出質量陰影,失去的用戶好不容易重新找回,真要破產,不折騰個一年半載,根本不可能。這個廠哪還受得起這樣的折騰。於是,他又嚐試搞“模擬破產”,希望能從訴訟與查封中突圍,殺出一條逃生之路。可是,一谘詢律師才知道,破到企業生命線——進壓縮機生產設備,產權並不屬於企業。破不動了,誰有權去處置支配並不屬於自己的產權,那不是明火執仗打劫嗎?犯法的呀。好長一段時間,老黃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迷惘、焦慮之中。直到這天,1997年10月4日,以地區行署尹專員為首的調研組的到來,“資產重組,主體分離,兩線運行,分頭突圍”戰略的確定和實施,老黃的眉頭才開始舒展。按照該戰略,企業從現有資產中,剝離出引進壓縮機生產線資產2388萬元,作為新成立的四川丹甫壓縮機有限公司注冊資本,其中的1600萬元,用於置換職工國有身份,職工以委托持股方式登記。其餘資產,仍留在建川廠,一並作為承擔原企業法律關係和債務的主體。實踐證明,改製非常成功。先看這一頭,這一線。建川廠爭取到國家優化資本結構試點政策,有效實施了依法破產。經過反複艱難的談判,以240萬元象征性費用,解決了與租賃公司的債務訴訟。老主體破產突圍,一舉成功。再看那一頭,那一線。新組建的丹甫公司輕裝上陣,一年一個台階,到2001年,產量已突破55萬台,創造了這條生產線引進投產以來的最高紀錄,且產品優良率超過99%,成為國內小型壓縮機行業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就在老黃病倒前幾天,還與韓國一家公司洽談,擬簽一份年60萬台壓縮機的供銷合同。2008年,丹甫公司成功上市,帶著不為許多人知曉的“丹甫股份”,帶著深交所那個002366的秘密,帶著黃永亮的心智和未圓理想之夢,屹立於群雄爭霸的現代企業之林。當然,受益最大的還是職工。因為上市,凡是不舍不棄,堅持與老黃及這個企業一道,挺過了一段段艱難的職工,不僅有日益向好的企業和工作,而且因持有當初置換身份的丹甫原始股,個個躍身成為百萬、千萬、甚至億萬富翁。企業站起來了,老黃卻倒下了。倒在這個他傾注了最大心血、心智與生命的企業崗位上,再也沒有起來。那晚,2001年12月26日,我一直守護在老黃的病床頭,焦急地等待著川醫專家的到來。時間仿佛停止了腳步,一秒就是一年;又仿佛步履匆匆,帶著老黃生命的信息,急速遠去,挽留不住。我的手與老黃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停留與匆匆,我都不肯有絲毫的放過。我輕輕觸摸著他的脈搏,感受著他的體溫,像無邊的黑夜裏捉住一縷遊絲。可是,那遊絲還是終於斷了,我淚流滿麵……淚流滿麵的,還有這個企業的職工。“為什麼死的是他,而不是我啊。我死了,傷心的隻是我一家人;而他走了,悲痛的是一個廠,幾千人呀。”那幾天,一位姓王的職工,總是兩眼濕濕的,見人就這樣說,甚至自言自語。“一個孩子被遺棄在荒野,等待的隻有死亡。然而,從遠方走來了一個人,將孩子牽起,一步一步把他帶出了死亡的陷阱,走向了新生。這個人就是黃永亮,孩子就是這個企業。”廠辦主任高誌敏是學文的,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生動的比喻,來形容黃永亮與這個企業的關係。“企業被他搞得越來越紅火,職工的待遇一年比一年好,可他兒子在樂山那邊下崗了,他也不肯在這裏給他找個工作……”一位了解黃永亮家裏情況的女工,話設說完,就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黃遠強作為市經貿委企管科長,負責企業改製,幾乎與黃永亮攜手並肩,走過了千多個不平凡的日子。他從未寫過詩,此刻,卻覺得隻有用詩,才能表達自己對老黃,這位在這場國企變法大戰中,耗盡生命的企業家的崇敬:捐出您的血液,燃放生命的火光,一顆丹心,是你永存的明亮。……還有許多人在哭,在說,在悲痛。他們用眷戀而真誠的淚,為遠去的黃永亮送行,也為這個命運多舛企業艱難的出發洗塵。毛自雍:我還要回來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老毛,你知道嗎,今天當我偶然翻開徐誌摩詩集,吟詠這充滿依戀飽含深情的詩句時,心裏竟倏地想起了你。仿佛詩人在70多年前表達的悠遠執著的情懷,正是對你作別美好人生之前心態的深情敘述。是嗬!人不能伴景長在,但情卻能與景永存;人間總有生離死別,而性靈卻能天長地久。不是麼?此時此刻,我耳畔就正縈繞著你過去離家離廠時愛說的那句話:我走了,我很快就會回來。記得,初次見你,是在1997年盛夏。那時,新設立的眉山地區還未掛牌,一天,尚以眉山地區籌備組經濟組身份工作的我,正在製訂新區國企改革發展方案,簡陋的臨時辦公室裏走進你和老張、老徐。你說你叫毛自雍,仁壽棉紡織廠的廠長。由於主要靠舉債建廠,企業資產負債率高達995%,經營非常艱難,希望能爭取國家免息還本兼並政策,使企業輕裝上陣,也為2800多名職工保個飯碗。你情態、舉止、言語中浸透著的質樸淳厚,讓每一個與你初次見麵的人都不知不覺中被誠信消除了距離,仿佛不對你有求必應就有一種深深的歉疚。當我答應全力支持你時,你的臉上頓時洋溢著深深的欣慰,好像不是一個國有企業的廠長為企業辦了一件事,而是一名含辛茹苦的家長在為自己孩子的前途盡寸草之心。臨走時,你滿臉的祈盼換成了期望,連聲說你還要來,你還要經常來。說經常來,你硬是就經常來。打那以後的一年多,北京、成都、眉山、仁壽,成了你工作中周而複始的環線,你成了地區經貿委的常客。雖然你的臉上有時寫著欣喜,有時寫著歡樂,有時寫著焦慮,有時寫著憂愁,但我發現,堅毅的基調從未改變過。接觸長了我才知道,你這人辦事有一股倔勁,認準了的事,就不見南牆不回頭。憑著這股倔勁,你冬天生盆火,夏天以一雙破統靴當驅蚊器,鑽進書本就是30年。參加工作時你隻有小學文化,靠著倔勁自學完初、高中、電大專科、函授本科課程;在去世前的重病期間,你還在自學英語,準備迎接加入WTO挑戰!就說這爭取中央改製政策吧,全國30多萬家企業,有多少家在想、在跑、在爭,能爭到手的不過三四百家。這當中的概率是多少,1‰嗬!可是,你帶領幾個夥計馬不停蹄,跑了兩百多天,硬是跑下來了。1億多元的貸款,連續7年免息還本,相當於從中央爭取到8000萬元無償資金啊,160多萬仁壽人民,怎能忘記你呢?難為的是你的妻兒老小。她們既為愛上你這個不回家的人而驕傲自豪,更多的則是為你付出、牽掛、祈禱;雖然你每次離家時,總會安慰他們說你很快就回來,但誰不知道你的每一次回來隻不過是一個個更長的離別的前奏曲?再賢惠的妻兒有時也會說,你是不是把這個家忘了。其實說是說,大家心裏都有數。知夫莫如妻,知廠長莫如職工。誰不知你也是熱血男兒,也有七情六欲,也食人間煙火呀;妻兒牽掛著你,你卻牽掛著全廠。你常自言自語地說,要是這個廠垮了,幾千職工怎麼辦,他們的1000多孩子怎麼辦?一接觸到職工的事,你這個在妻子心目中的粗心男兒,心卻細得讓許多賢妻良母也自愧弗如。1998年除夕,忙了一天的你剛坐上家人團年的飯桌,一名加班的職工到食堂吃飯埋怨飯涼菜少,你知道後顧不上家人團聚,趕到食堂親手操廚,為這名職工做了兩個小炒。小夥子吃在口裏,暖在心頭,有這樣關心體貼職工的廠長,還有什麼氣消不了呢?就在你被確診為癌症晚期,生死未卜的手術前夕,一名職工自費到醫院看你,一見麵你隻字不提自己的病情,而是歉然地對這名職工說,你的孩子就業的事你放在心上,等企業稍微好轉,一定優先解決困難職工子女。那名職工強忍著淚,第一次衝著你生氣說:“廠長,你先關心關心你自己身體吧,我那點小事,你就別操心了。”是嗬,心中裝著大家,你才常常忘了小家,忘了自己。如果你稍微對自己關心一點,組織上安排的一次次體檢你就不會置之腦後;如果你稍微對自己關心一點,當你從德國考察回來身體消瘦、困乏無力時,你就應該引起重視;如果你稍微對自己關心一點,你就不會在病入膏肓時還在四處奔波,拚命透支自己的身體……仁棉廠的職工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2000年5月3日。這年4月,仁棉廠首次實現建廠以來扭虧為盈,當月利潤就達100萬元。為了慶賀幾屆仁棉領導為之嘔心瀝血,兩千多職工為之苦苦奮鬥,你和你的夥計們為之踏破鐵鞋的這姍姍遲來的扭虧為盈,你召開了全廠中層幹部會。會上,你帶著極度虛弱極度疲乏之軀講啊講,滔滔不絕,語重心長,甚至有點嘮叨,一講就是一個大上午。從工廠的艱難建設曆程,講到這幾年的風風雨雨,從兼並政策的來之不易,講到企業的發展前景。你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不知是你發自肺腑的話,深深打動了每個聽講的人,還是冥冥之中,你已感到了命運的殘酷。大家都感覺到你話語中飽含的無限依戀,有好多的話要說,有好多的事要囑咐。會議結束後,你破例安排大家共吃一餐慶賀飯。你說你身體不行,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了,但你要坐在一旁,陪大家看大家吃,與大家一道分享成功的喜悅。你告訴大家,明天你要去川醫檢查一下身體,如果沒大問題,你馬上就回來。和過去每一次作別一樣,大家想你會很快回來的。誰知,十幾天後,迎回來的竟是你的未泯之心,未寒之軀。老毛,蒼天有眼,他讓九泉之下的你,聽見數千職工、與你相識不相識的居民和出租車司機,自發迎接你魂兮歸來時的痛泣之聲嗎?此刻,我卻依稀聽見了你的萬分眷戀……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陳可夫:永遠的留守我根本沒想到,陳可夫現在仍在忙。是啊,還有什麼理由忙呢?他這個年齡、這個資曆、這個條件的人,早都該頤養天年,休閑、旅遊、帶孫子。而老陳的忙,幾乎與這些沾不上邊。自從離開市經貿委,到市發改委任職後,與企業直接的工作關係少了,與老陳等國企老總的聯係也越來越少。偶爾的照麵,也是來去匆匆,簡單寒暄幾句,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就各忙各的去了。直到到了政協,休閑下來,突然有一天,春暖花開,怡然自得,才想起該約昔日的老朋友聊聊。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國企的興衰變遷,國企人的磨難滄桑,前幾年國企變法的艱難陣痛史,還有那未泯之夢的生生息息。那時大家都在忙,沒時間,也沒心情聊。我問老陳,估計還留多久?老陳回答,很難說。我又問,你都68歲了,不辛苦嗎?老陳回答,辛苦是辛苦,可算不了什麼。這些年的國企改革,我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張新華 攝影)見麵總是沒完沒了的會議,難題,扯皮,血肉盡無,性情丟於一邊,人成了僵硬的工作機器。今天該彌補彌補昔日的遺憾了。又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隻想見個麵,隨便喝喝茶,閑聊幾句,找回往日撇下的性情。可是,連約幾次,老陳都踐諾了,我有些納悶。更納悶的,是老陳忙的理由。說是留守。不,應該叫堅守,一位國企廠長的堅守。堅守幾十年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希望,自己的理想,自己一生的美夢,自己的心肝寶貝。可是,那個國字號的“三線”老廠,早已破產了,被洪波洶湧的市場淘汰出局。但老陳仍在,堅守仍在。這種癡情而執著的堅守,不能不讓我心緒繾綣,酸心淚流……老陳現在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工廠的留守組組長;一個是工廠臨時黨委書記。在這兩個身份中,有三個核心詞不得不說明:工廠、臨時、留守。這三個詞不僅隱藏了這個工廠的前世今生,還珍藏了老陳堅守的隱秘。工廠就是國營星華儀器廠,原來的軍工代號867。老陳從1992年擔任這個廠的廠長,到2007年這個廠被宣告破產,在這裏當廠長整整15年;加上留守的5年,已在這個山頭堅守20年了。留守與錢無關。老陳在多年前就已退休了,與其他退休人員一樣,有一份安穩的退休金。他父親是有名的老中醫,兩個兒子博士畢業後,在深圳和成都,都分別有自己的公司。因此,老陳的留守,不像許多退休返聘人員那樣,是為了多掙幾塊錢,幫補兒女或家庭。老陳的家境不需要這點錢。何況,老陳的留守根本沒有錢,每月500元的誤餐費和交通補助,也隻是象征性的。哪個不知道,工廠地處“三線”山丘,每天往返50多公裏,這點補貼打不渾水。老陳說,就是一分錢不給,我還是要幹的;要不是自己的廠,再多的錢我也不會幹。嚴格說來,老陳的留守,也與他的管理經驗和專業特長無關。因為這個廠早已破產,他的這一切優勢,在這裏都派不上用場。老陳的留守,隻與情感有關。對這個廠的情感,對國企的情感。這份情,是他用一生的愛培植的。如果沒記錯,老陳應該生於1945年。記得一次去他廠裏調研,我曾與老陳對過年齡,他比我大11歲。老陳常說,五六十年代過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對個人的事考慮少,對公家的事考慮多。這裏的公家,既指國家這個大家,也指企業這個小家。產業救國,是老陳純樸而根深蒂固的理想。從梁啟超的“人常思將來,故生希望心。惟希望也,故進取”,到鄧小平的“落後就要挨打”,有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一直刺痛著老陳,那就是自鴉片戰爭以來,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主流態度,一脈相承至今未變:中國落後他們打,中國發展他們怕。作為大國,中國還沒有在世界確立應有的位子。因此,大學誌願,他選報的是化工機械專業;大學畢業後,他爭取分配到了邊遠落後的峨邊農機廠;調回老家,他選中的是日薄西山的“三線”軍工企業。哦,這不正是他報效祖國的最好地方麼?一路的尋找,一路的從容。他從青春年少,找到三十而立,終於找到了這裏。時值暮春,山邊的樹葉由嫩綠轉鐵青,田裏的秧苗正在瘋狂分蘖,一生的希望,都在堆積。此刻不發奮,更待何時?於是,拚命學習,拚命工作,幾乎年年先進。肩上的擔子也在不斷加重,從工廠技工校教師,到副校廠,從副總工程師,到副廠長,廠長。當真正站上理想的舞台時,陳可夫反而一下冷靜了。澎湃的激情開始降溫,躁動的心開始安靜。不在其位,不知其政。當廠長後的老陳突然發現,原來理想與現實,還有如此巨大的距離。現實沒有浪漫,很殘酷。關於這個廠,過去所了解的一切,都是明日黃花。包括發展曆史,現實,軍工背景,市場挑戰,未來命運。天上人間,並沒有截然的距離。不是哲學命題,可命運的關聯,比三葉草與蝗蟲的關係更不可思議。遠處可直接追溯到東歐劇變。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解體。冷戰對峙了半個世紀的兩大陣營,突然土崩瓦解,往日的軍備競賽,成了一出沒有對手的遊戲。軍品市場一蹶不振,這個廠的訂單,幾乎一夜之間降為零。陳可夫似乎這時才明白,企業原廠長為什麼千方百計把他推上台,然後逃之夭夭,找關係調走了,走得遠遠的。可是他不能逃離,也沒想到過逃離。“三線”軍工,民族工業的驕傲,遇到點困難,他怎麼忍心撒手呢。原廠長對這個廠也是有感情的。因為太了解這個廠,他才泯滅了希望,不願把自己的未來,押在一個窮途末路的廠上;因為太了解陳可夫,他才力薦,他不願找一個像自己的人,再獨自逃離,丟下這裏。對老陳的堅守之心,他吃得很準。事實證明,原廠長的判斷和選擇,都很準。有人甚至說,原廠長雖然選擇了逃離,但他留下了最寶貴的選擇,指的就是老陳。在這個廠,從班子成員到普通職工,誰也不懷疑,哪怕這個企業走到盡頭,在沿途人已散盡,老陳也是最後一位堅守者。他堅守的已不是一個簡單的企業,而是他的靈魂。可是,堅守談何容易,特別是在國企大變法時期。在戰場上,堅守一個陣地,不僅需要智慧和勇敢,還需要糧彈。堅守一個國企,也具有同樣道理。此刻,對老陳來說,智慧和勇敢當然是有的,原廠長考察了他十多年,就是看重他這一點。可是,糧彈呢?誰不清楚,老陳接過的這個廠,幾乎糧盡彈絕。那糧和彈,就是企業產品和訂單。上任之時,正是年頭歲尾。老陳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動員集體出發,分塊突圍。他要求各分管領導和部門拿出方案,拯救這個岌岌可危的企業。出路當然隻有一條:軍轉民,這是大勢所趨。而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爭軍品計劃,要國家補助,企業靠國家計劃和補助過日子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很快,大家的方案拿出來了。可是,老陳彙總一看,心涼了大半:這些洋洋灑灑的方案,幾乎沒有可操作性。他本想把大家召集起來,發一通火,批評批評。可冷靜一想,免了。這怪得了大家嗎,這個廠麵臨的困境誰不清楚?可是要說突圍、解困,又有誰敢說心中有數?自大城市遷來這偏僻的“三線”地區,從建廠、發展到生產經營,哪一樣東西,不是受僵化的計劃經濟洗禮。習慣了,習慣了,從思維到行走方式。今天突然要讓大家轉過來,轉向另一條道,另一個領域,無異於閉門造車。不說整天待在山溝裏,足不出戶的部門負責人,就是自己這個廠長,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怎麼樣呢?看來,一切得從頭開始,從自己開始。老陳找來技術人員、市場主管和職工代表,召開諸葛亮會。要打軍品牌,發民品財。思維顛倒過來,不是從企業出發,從“我”有什麼優勢、什麼條件開始;而是從市場出發,從老百姓生產生活需要什麼出發,尋找自己的定位和方向。於是,他一反常態,不是由領導先高談闊論作指示,然後由大家談體會說落實。而是由職工代表先說。先不說什麼理想信念和奉獻,也不說原則精神指導思想,就說自己和家人,甚至鄰居親朋好友,現在生活工作學習等方麵有什麼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大家豁然開朗,哦,由需求決定生產,這才是市場經濟!此招果然很靈。很快,一個個市場需求的產品目錄出提來了。電磁爐、空氣淨化器、PVC扣板、開關電源、電子計數器、模塊電源、晶體諧振器。對一個技術雄厚的電子軍工企業,這些民品組織設計生產,幾乎是小兒科。為了落實責任,化解矛盾,他采取了一品一企方式,化小核算單位,以新產品為龍頭,組建相對獨立的公司,配置一定設備、管理技術骨幹和職工,自負盈虧,自我突圍。企業很快煥發一線生機。大家堅信,堅定不移按這條路走下去,一定大有希望。首場堅守之戰的告捷,讓陳可夫和職工們備受鼓舞。上級領導到工廠視察,老陳總以滿腔的激情和未來展示,讓大家對這個陷入重圍的國企,重燃希望之光。然而,好景不長。或者說,真正的好景還沒有出現,就走失了。一個一個,走失在希望的旅途,走失於對未來的憧憬張望中。在一個個民品推向市場後,他們才發現,並不是市場需求的產品,就賣得出去。一個完整的市場鏈,從生產到消費,中間還有一個不可逾越的環節:流通,也可叫狹義的市場。現實很殘酷。生產出來的東西,隻有賣出去才叫商品,賣不出去的,則隻能叫產品。產品無論積壓在工廠裏,還是商場裏,生產都沒有完成。從產品到商品,是一次跨越。老祖宗不是早就說過,實現不了這個跨越,就要摔跤;最終摔傷的不是商品,而是商品生產者。此刻,陳可夫領導的企業,正是這樣。電磁爐雖然好,可電力緊張,城鄉常常停電。許多用戶食興正濃,電磁爐卻罷工了。還有其他產品,要麼市場打不開,要麼要這證那證,沒辦完證件企業先折騰死了。唯有一個成功的,銣原子振蕩器,卻離這個企業越來越遠……這個產品的成功,在於一個基礎,一次機遇。基礎是這個企業固有的優勢。按照國家“三線”建設戰略布局和分工,這個企業本身就是當時中國唯一的時統定點生產廠,產品主要是軍需。所謂時統,是時間統一係統的簡稱,簡單地說,就是提供時間的時間,或時間的標準。初到這個廠調研,我給時統的定位是6個字:高精尖,唯一性。道理很簡單,隨著信息化的推進和軍事工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領域,比如導彈、衛星、測量、控製、計算、通信、氣象等測試,都需要高度一致的時間。這個時間以什麼為參照,什麼為標準,就需要建立一個時間統一係統。換句話說,時統的功能和任務,就是為航天測控係統、戰略導彈、常規武器試驗測控係統,以及民用測控係統等,提供標準時間信號和標準頻率信號;而銣原子振蕩器,正是提供時間標準產生之源的整套電子設備之一。以時間的精準量級劃分,從高至低,常用的時統設備頻率標準源有三個層級:銫原子和氫原子頻率標準、銣原子頻率標準和石英晶體振蕩頻率標準。我國目前采用的時統標準,為國際標準的IRIG—B格式時間碼(簡稱B碼),其特點是速率適中、編碼信息量豐富、通用規範及使用靈活方便。時統的發展趨勢是,采用更高精度的時間頻率同步手段,如全球定位係統(GPS)定時和光纖等傳輸信道,實現納秒或亞納秒量級的時間同步;采用新型原子頻率標準,提高時間頻率同步能力;時統設備實現標準化、係列化,以滿足測控係統對時統的不同要求。機遇則是蘇聯解體。我國時統研發雖然起步較早,但一直與世界先進水平有較大差距。拿陳可夫的話說就是,別人是5萬年誤差1秒,我們是1萬年誤差1秒;別人設備煙盒大,我們的如電冰箱、電視機,十足的傻大粗。雖然,工廠榮譽室裏,那數以百計的獎牌,從中央到地方,從軍工到科研,記載著這個廠的貢獻和輝煌,但老陳更清楚,那都隻是上級對自己的鼓勵。時統設備的落後,直接製約的則是國家的國防能力,還有信息化、現代化。這也是身負廠長重任,立誌產業報國的陳可夫,最感焦急、最感內疚的。好在,機遇突然從天而降,隨著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世界冷戰對峙結束,時統技術和設備,從軍備競賽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在國防科工委支持下,國家從俄羅斯引進的銣原子振蕩器及其技術,毫無懸念地落戶到這個廠。這讓老陳如獲至寶。多年的堅守,又迎來一席希望的曙光。陳可夫視這拯世救廠的寶貝如兒子,生怕稍有閃失,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軍轉民中正翹首以待的全廠職工。對如何嗬護好、管理使用好這條生產線,他可謂絞盡腦汁。在工廠現在采取的分塊突圍戰略基礎上,他進一步提出更大膽的設想,幹脆把銣原子振蕩器生產線放在成都,既有利於吸引留住科技人員,開展信息交流,也有利於市場拓展。並且,單獨設立公司時,借鑒了農民“聯產聯心”的經驗,吸納科技人員適當參股,給技術骨幹更是優厚待遇。賺了錢,按出資比例,分配一些給投資人的總廠,解決下崗工人工資就是。老陳沒想到,政策的開明開放,在換來這支突圍小分隊迅猛發展,資產以年幾十倍擴張的同時,放縱的還有不斷膨脹的個人欲望。作為廠長,投資人代表,老陳越來越感到,成都那個公司,有點“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了”。一次又一次,老廠留守山頭,下崗失業的工人發不起生活費,老陳出麵找那公司,希望能夠按老廠正常的出資比例,分一部分錢解燃眉之急。可人家不是像對待叫花子一樣,隨便打發打發,就是委婉地說,哪來錢啊,都投入發展了。老陳也想到過,動用法律手段,維護出資人權益,為老廠職工爭取點利益。可想到一逗硬,可能就把那裏的科技人員嚇跑了,企業弄垮了,心就軟了。有幾十個人突圍,總比大家一塊守在山頭等死好。他甚至想到,幹脆自己辭職讓位,讓成都公司負責人回總廠當廠長。條件是能拿錢回總廠發生活費,把留守山頭的工人帶起走就行。老陳還為此找了政府,情真意切地彙報想法。成都公司負責人先也答應,可沒幾天就反悔了:廠長,實在對不起啊,我覺悟沒你高,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反複想了想,你那個爛攤子,我還是不想沾。凡是有死亡的地方,拯救也在生長。經過變法的國企,聚集於現代工業園區,以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