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有別（江雨朵）
“那位作者是有著‘不良青年外表的動漫OTAKU’。”
二十八歲的春天，轉職到高學館文藝部門擔任編輯的新川誌，第一次從前輩口中聽到了有關高木凜的介紹。
在這個春天的櫻花盛開之前，新川誌一直就職於國立電台負責英語編輯的工作。或許和這個二十四小時都需要有人三班留守的崗位有關，新川誌從內至外散發著“嚴肅”、“精準”、“守時”、“規定”……諸如此類令人全身緊繃的氛圍。而從東大畢業開始，就自詡精英一族的新川誌，確實也是個嚴格到苛刻的存在。
就是這樣一向以優等生麵孔生活的他，卻因私人問題得罪了工作地方的前輩，進而遭遇了被迫離職的下場。
好在熟知他為人風格，敬重他耿直性格的某位圈內同仁，給他介紹了高學館的這份工作。
“雖然都叫做編輯，但是電台的英語編輯……主要負責采編翻譯，和文藝小說界的編輯完全是兩回事。”他也曾以這番話語，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擔憂。
“可是新川你從大學階段起，就一直在報紙上發表各種評論雜文吧。以前也擔任過報社記者。比起一般的編輯們還要更為博學呢。”
“沒有這回事。”眉梢緊蹙，新川誌冷淡地拒絕回想不愉快的過去。有關那份報社的工作，給新川留下了極度不快的記憶。惡劣的第一印象也進一步擴展到他對所有文藝類相關行業的評判裏。
那是發生在新川誌還相當年輕，剛從學校畢業時的事。他加入一家大型報社擔當記者。當時負責帶領他的前輩，是個超級沒有耐心又自信心很強的人。大概覺得調教新人是件麻煩事，於是輕率地說出了“這個稿件完全由我來寫就行。你什麼都不用做，隻要不插手就不會添麻煩了。我會簽上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也會分給你一半錢”這種超級傲慢的話語。
“我覺得啊。”新川誌事後感慨萬分地評價說，“在那個行業內就職的人，對其他人的疼痛感非常遲緩。很容易自以為是，以自我本位的觀點看世界。我完全不敢想象我會變成那其中的一員。”
介紹人沉默良久緘口不言，事實上他想說，若以這個標尺來論，新川……你其實非常合適成為這個業界的一分子嘛。因為提起“自以為是、超級傲慢”這八個字，簡直就是你的最佳精簡寫照。
不管再怎麼諸多抱怨，在這個四月，新的畢業生踏入社會，引起新一輪就職高峰的困難階段，能通過內部渠道，找到新工作，對於從二十二歲起離家獨立，在東京生活的新川誌而言，是必要且必須的。
身為一個社會人氏，他也深深地了解，就是要有對諸多不滿、和理想有分歧的現實低頭的覺悟，才配稱得上是成熟得體的大人。
“就當作是個厲練！”他如此說服自己。勁頭十足地加入高學館這一出版發行各類文藝小說的部門，以傲人學曆和在國家電台就任過的資本成為空降的一員。
“由你負責的那位老師，叫做高木凜。”
麵對英俊有型的新川誌，負責帶領他的前輩一邊溢滿親切的微笑，一邊認真地幫忙講解。
“她是我們相當看好的一位極有潛力的作者哦。”
明白了。新川表情麻木地了然頷首，所謂有潛力意即是指現在還不是一線大牌。
“出版社對她抱有強烈期待呢，希望你能引領她寫出更多受歡迎的作品。”
明白了。新川虛偽地報以OK了解的淺笑。意即是指萬一那家夥的小說不能大賣，也就等於在說自己作為編輯的無能。這種非得把自己和別人係在一起贏得評價的習俗，讓新川誌產生了強烈的不適。裝模作樣地調整了一下領帶，再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在等待第一次見麵來臨的空當，新川誌玩弄著手指暗自冥想，得給一個下馬威，徹底豎立起自己身為責任編輯的威嚴！
“清水先生，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他不動聲色地瞄向腕上指針，“高木老師還沒有來，要不要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不必了。”清水聳聳肩，看似沉穩地微笑著，眼角卻流露出一絲夾雜著略微猶豫的微妙，“怎麼說呢……”他忖度著用詞，“雖然高木老師……是個容易相處的對象，但在生活細節方麵，卻有著諸多不拘小節的地方，希望你能對她多加包容。”
果然。就是因為存在某種之所以變成燙手山芋的問題，才會推給不明真相的自己吧！新川誌提前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而同一時刻，在同一條街上，僅有數牆之隔的大野蛋糕房，某位年輕人也正枕著櫃台大發牢騷。
“是空降部隊呢。我最討厭這種事了。”
左腳穿著兔寶寶拖鞋，踩住右腳上的熊寶寶拖鞋，有一邊高高卷到小腿位置的牛仔褲，是早晨上廁所時卷起就幹脆忘了放下的。格子睡衣有一半掖到腰裏，另一半卻搭在牛仔褲後露出一段白皙的腰肢。自來卷的茶色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隨便用個橡皮圈應付似的繞了鬆鬆的兩圈。
“他一定沒有任何實力，也不懂什麼叫做文藝類愛情小說。搞不好還分不清嚴肅文學與娛樂性文字的區別在哪裏。隻是因為擅長逢迎，有不錯的人際關係，就輕鬆混入編輯室。你能夠想象嗎？他們竟然會讓一個電台出身的翻譯來負責我。他們根本已經不打算培養我了吧！”
——很顯然，這個眉清目秀卻邋邋遢遢對著蛋糕店店員大吐苦水的女人，就是把約好見麵的新任編輯晾在咖啡店裏姍姍來遲的高木凜。
“也不能這麼說嘛。”穿著灰藍色圍裙式工作服的高個男子，滿麵笑容地結好上一位客人的賬單，大聲喊出謝謝光臨之後，掛著清爽的微笑，轉而望向高木凜的方向。
“一來就可以作為你的擔當，恰好證明這個人有實力。派這樣有實力的人來與你合作，正是對你信任的證明。”
“大野你太樂觀了！”不爽地挑眉，把分開的五指拍上前櫃，高木凜散發著不愉快的氛圍，大聲反對，“進入一家編輯室的正常途徑是要從校對開始做起，掌握有關行業信息的全部概念！怎麼可以毫無緣故地對某人格外偏心！”
“因為你自己是隻能按部就班的家夥，就對天才型的人感覺特別不爽吧。”涼涼的話音來自一旁，交手環胸斜靠櫃台，長相漂亮卻神情冷淡的店員信二，一語擊中問題的重點。
捧住猶如被長矛貫穿的胸口，高木凜露出誇張的受傷表情，“對一位不分四季，常年光顧蛋糕房的超級熟客，竟然吐出足以凍結人心的寒冷暴言！信二，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夥！”
“是嗎？”信二冷淡地轉過漂亮的麵孔，微微瞪大了眼睛，“這位不分四季白吃白喝賴著不走厚顏無恥的客人，你讓我終於醒悟了這家店沒有利潤的原因。快點、快點離開。你已經在這裏站了整整一個小時。吃個早餐需要這麼慢嗎？”
“大野！這就是你對待後輩的態度嗎？竟然任由你的手下欺負我！套用一句漫畫書《七龍珠》的台詞——我明明隻吃了七成飽！”
“哈哈。沒辦法，因為信二說的全是事實嘛。”爽朗的高個子店長笑容可掬地把手搭在冷麵服務生的肩上，安撫情緒般地拍了兩下的同時，抬頭望向掛在牆上的鍾表。
“我說，小凜呀。現在距離你和編輯部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分鍾。套用一句漫畫書《鬼眼狂刀》的台詞——你想找死嗎？”
“套用一句漫畫書《森林好小子》的台詞——”高木凜揚臂擺腿口中咬著半個麵包，做出轉身奔跑的動作，“我是風！來無影！雲無蹤！”
“……”望著以睡衣造型奔出蛋糕店的超熟客，店員信二保持著雙臂交加的姿勢，麵無表情地睨向身畔的高個子店長，“你倒是很了解怎麼和熟客溝通的方式嘛。”
“這一切都是為了順利營業呀。”迎接別有深意的冰冷視線，店長縮了縮高大的身體，逸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我開始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再次瞄向咖啡屋牆上的掛鍾，新川誌斷定自己的手表沒有壞掉。那麼就是說——所謂將會由他負責的這位作者，已經遲到了整整四十分鍾。
“在所有我討厭的差勁品行之中，遲到是萬惡之首。”
“她是個對於誘惑沒有抵抗力的家夥，也許在哪裏吃了早餐再來也不一定哦。”擦擦額角的汗，負責要當引介人的清水略微有點心驚肉跳。英俊的新川先生一旦生氣，眉梢眼角就發出一種可怕得讓人無法違逆的味道。果然是在大地方工作過的精英，對於根本不在意細枝末節的文藝小說編輯部而言，他的存在反而給編輯室的其他成員帶來了某種壓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