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使團入京,麵聖交旨之後,梅文俊和蘇思凝重又回到了家鄉。自然是滿城官商士紳都隆而重之地歡迎,梅家又是連開歡宴,來往賓客如雲。隻是有一位故人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水月庵中,再也沒有柳湘兒的蹤跡,隻留下了一封她臨行前拜托轉交的信件。

她已經成親,跟著她的夫婿離去。不知歸於何方,不知去往何處。留下的,隻有真誠的祝願。

看過書信,梅文俊和蘇思凝都是長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蘇思凝才道:“湘兒在水月庵中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把附近沒錢讀書的窮孩子聚起來,教他們識字,如今湘兒走了,我想代替她教導這些孩子。”

梅文俊眼神微微一動。要教導窮孩子,辦個義塾便是,又何須梅家的少夫人親自拋頭露麵呢?她要的,無非是避開他,不用和他在家中日日相對罷了。

他笑一笑,點頭,“這是好事,你想做就做。”

蘇思凝料不到他這樣好說話,不覺一呆,方道:“爹娘向來疼愛我,未必會攔我。但是,梅家到底也是有頭有臉,我若是日日出來教一群孩子,其中有男又有女,隻怕會有些非議。”

“你隻管做你喜歡的事就好,那些閑話不用理會,有人要敢對你惡意誹謗,我自有辦法來對付。”梅文俊微微揚眉,刹那間,竟似有劍氣升騰。

蘇思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說話。這男子,就這樣寵縱著她,由著她做不合禮法的事,由著她用她的方式,將他推遠。而他,隻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力量,給她庇護,為她撐起一片可以帶來自由的天空嗎?

蘇思凝在水月庵外,圈了一塊地方,建起幾方屋舍,真的開始教導當地的孩子讀書識字。看那些童稚的臉孔,明亮的眼睛,聽著朗朗讀書聲,什麼憂煩愁慮,都隨風而去。

數日之後,在她書舍對麵,開始有人興工弄木,用大青磚鋪出一大片平整的地方,又開始放上沙袋,石擔,木刀木劍。

蘇思凝怔然出房,不知出了什麼事。

卻見梅文俊正在監工,見她出來,笑吟吟地回首招呼。

蘇思凝愣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覺得孩子們學文識字明理是好事,但也該強身健體,學習武功才好。你既然在這裏教他們識字,我就教他們練武好了。”

蘇思凝張口結舌,“你、你、你是將軍,你還有軍務,你怎能這樣不務正業,你……”

梅文俊微笑著道:“海疆幾股大的匪患都平定了,海上諸國也都向中原稱臣,數年之內不會有大海戰。與其在軍中白拿朝廷俸祿,不如在這裏多做些有意義的事,多幫些人。這些孩子,將來未必不能出幾個能為國為民出力的英傑之士呢。”

蘇思凝怔怔望著他,她想罵他瘋狂胡鬧,想罵他胡作非為,想一巴掌打醒這個隨便把前程官爵輕擲的男子;但最終卻隻是轉過頭,逃一般地回到她自己的書舍。

於是,城郊的這一小片地方,漸漸有了無數孩子聚集。

每天朗朗的讀書聲,和練武的呼喝聲,此起彼伏。孩子們很自然地分做兩班,輪流在兩處上課。

她在房中,教導大家執筆寫字;他在場上,指點孩子們拳腳步法。她從來不出來與他說話,他也從不去打擾她。

隻是有的時候,在孩子們低頭寫字時,她會輕輕放下手中書冊,從窗外去看,那男子帶著一群小孩子一招一式練習的樣子。然後,在他感應到目光,轉頭望來時,立刻低頭看書,假裝什麼也沒有做。

有的時候,他會在孩子們自由練習時,靜靜從窗口凝視她教孩子們讀書時溫柔文靜的容顏。然後,在她警覺望來時,更加深情地凝視她,直到她臉上發紅,手足無措地轉過目光。

時光就這樣,像水一樣流過。

“怎麼回事?”蘇思凝張口結舌,她出門教書,才一個白天,怎麼傍晚回來,家就變了樣?

梅府門前,宴席擺得整條街都塞滿了,所有的行人,隨時可以入席吃喝。隔得老遠,就聽得喧天的鑼鼓,震耳欲聾。高高搭起的戲台,居然有七八個,四麵八方都有人潮向梅府彙集過來。

蘇思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思凝,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蘇思凝驚訝回首,梅文俊正微笑凝望她。

她愕然道:“你瘋了,這樣炫耀,這般奢華,你……”

梅文俊輕輕道:“我知道,你想在生日的時候有知己陪伴,我卻是個逞勇匹夫,不敢稱是你的知音人。我也不懂太多文雅之事,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俗事。我隻是想,讓你的生辰熱鬧一些,我隻是想要告訴所有人,今天,是我夫人的生辰,就算被人笑做淺薄,也算不得什麼!”

他忽然有些控製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蘇思凝肩上,那樣有力的眼神,直刺入人心深處,“思凝,我就是這樣發瘋,我就是想要為你這樣炫耀胡鬧一回;思凝,我隻是想給你一個世俗的、熱鬧的、淺薄的生辰;思凝,我……”他忽然間說不下去,隻覺滿心都是酸楚。

很久很久以前的同一天,蘇家的某位少爺為自己寵愛的小妾賀生辰,請來了三家戲班子,擺開了無數宴席,卻沒有人記得,蘇家有一位小姐,也正值芳辰。她隻能在桃花樹下,以茶當酒,自敬自賀。

這樣的風雅,這樣的情趣,卻讓他想來心酸。他要為她大肆慶賀,他要鬧得滿城皆知,他要做這個膚淺世俗的匹夫。他想要在她生日的這一天,家中的熱鬧喧嘩,絕不停息。

蘇思凝慢慢轉頭,看向那高高的戲台,聽到那無數的笑語歡呼,然後,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喜詩愛詞,吟風弄月的小女孩,笑吟吟地在桃花樹下,自己為自己慶生,聽著遙遙的戲文曲樂,心中可曾有過期盼,能有一個人,為她鋪排出這樣盛大的華宴?那個自命無欲無求,明明也不是很喜歡聽戲文、很樂意與賓客應酬的小女孩,卻也在心底深處,有著這樣淺薄而虛榮的願望。

“先生、先生。”清脆的聲音響成一片,驚醒了蘇思凝的回思。

曾日夕教導的孩子們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何時圍過來。把蘇思凝圍在當中。

“先生,我娘一個月沒讓家裏吃老母雞下的蛋,讓我攢了來,給先生賀生辰。”

“先生,我爹讓我把家裏的雞抱來了。”

“先生,這是我娘三個晚上沒睡,給先生繡的鞋。”

“先生,我們每個人都寫了字帖給先生賀壽,先生要看嗎?”

孩子們獻寶似的,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

蘇思凝蹲下來,撫摩孩子們的頭,微笑,然後,落淚。

“先生,你怎麼哭了?”孩子們驚慌起來。

蘇思凝忙笑道:“是沙塵迷了先生的眼了。”

“少夫人在那裏!”忙於聽戲文,享受宴席的賀客中,終於有人看到了遠遠而立的蘇思凝。

隨著這一聲叫,一大群人潮水般地湧了過來。

“恭喜恭喜……”

“少夫人……”

蘇思凝看得臉如土色,就差沒拔腿逃命。

忽聽得一連串呼喚:“思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