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她的丈夫要上戰場了,沙場險阻重重,又怎能讓他心有牽掛?芽她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場,卻又裝出鎮定之色,“家中一切,相公無需擔憂,沙場多險惡,相公多珍重。”

梅文俊仍然沒有回頭,他隻是點頭,點頭的動作也是沉重而遲鈍的,然後,他快步離去,快得仿佛是害怕再一遲疑,就不能再離開,不忍再離開。

蘇思凝強忍心頭痛楚,遙望他遠去的身影。在心中默默發下誓願。

她會為他孝敬公婆,晨昏定省;她會為他操持家業,管理仆從;她會為他縫衣製鞋,學做羹湯。在他遠征他鄉之時,她要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在他得勝歸來時,她要遠迎出幾十裏;在他帶著一身征塵出現在長路遠方時,她要用最甜美的微笑歡迎他。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未來無盡歲月裏的太陽,他是她生命裏僅能有的一切。

可是,為什麼眼淚還是控製不住地想要落下來啊?芽這是她的新婚之夜,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可是,她的丈夫卻不曾挑開她的蓋頭,不曾與她共飲過一杯酒。

她從知道他名字的那一刻,就幻想過無數有關他的事,她悄悄打聽他的一切,偷偷為他寫下詩文,不為人知地在心中編織有關他的一切。而今,她卻連他的麵容還不曾見過。

她伸手拭淚,卻不知淚水越拭越是止不住。她卻連痛哭也顧不得,隻是定定地望著那走向園門,眼看就要走出視線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隻想在這一刻,把他那高大偉岸的身影,深深銘刻在腦海中。她不知道,這一戰會持續多久,她卻隻想把他曾說過的每一個字,牢牢記住,永不忘懷那清朗好聽的聲音。

纖纖玉手,捧起清香一炷,在佛前深深三拜,小心地把香插入觀音像前的香爐中。蘇思凝美麗的臉容中一片虔誠,雙手合十,低低誦念著經文,盼著他早早回家,以慰雙親,也讓她芳心早安。

自從梅文俊洞房之夜,聽調遠赴戰場之後,她強忍悲傷,上奉公婆,下理家業,盡心盡力,做好梅家的媳婦。

梅家二老都是溫厚良善之人,對這來自大家族的美麗媳婦愛護憐惜出於至誠,讓幼失父母的蘇思凝,真正嚐到了至親長輩的愛護。

梅家的下人仆役大多老實聽話,對這位據說來曆非常高貴的少夫人,敬若天神,有令必遵。梅家連主人帶家仆也不過二十來口人,絕無蘇家大族門閥派係紛爭、內鬥不休的種種醜態,從大家族中出來的蘇思凝,管理這樣一個薄宦之家,自然是得心應手,輕鬆隨意。不但梅家長輩喜愛,下人敬重,就是來往親友,也無不讚這位梅家少夫人,聰明美麗、進退有度、舉重若輕,實是難得的賢婦。

自嫁入梅家之後,幾乎諸般隨意,隻除了她的丈夫,不在身邊。自從梅文俊赴海疆之後,一向隻覽詩書、少讀佛經的蘇思凝,便去水月庵中,請了一座觀音像,日日奉於房中,早晚三炷香,誠心誠意,日日祈求。無數次請諸天神佛,保佑她的夫君平安歸來。

說什麼侯門世閥女,說什麼多才女紅妝,又何必特立獨行,清高出塵。若得夫郎歸,她願做市井愚婦人,朝朝誦經文、夜夜拜佛前,求的無非是,至親之人平安無事。

或許真是神佛有知,感她虔誠吧,前不久,傳來了海疆戰事大捷的消息。她一直提起來的心,才稍稍放下。歡喜之餘,更加盼著夫君早日回家。多想親眼看他無恙,多想親手為他洗去征塵,多想親耳聽他講述那戰場的故事,多想早些知道,她的夫君是多麼英雄了得。

最近幾天,戰後歸鄉的軍士將領們,陸續有人回鄉,天天門外都有鞭炮響起,笑語歡聲不絕。

每每聽到外麵的動靜,她都情不自禁登上高樓,悄悄眺望遠方。什麼時候,她的夫君也會這樣,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在鑼鼓喧天之中,被歡喜的百姓當作英雄一般迎接回來。

緩緩地在佛前道完深深的祈願,她才坐回床邊,拿了床頭的衣衫,輕攏絲線巧提針,繼續她未完的工作。隻是每紮幾針,手不覺會停在半空,一陣失神。

我這是比著他以前的衣裳製的,也不知道,他在海上打仗,會否清減,此時,還合不合身?

蘇思凝不覺臉上飛霞紅。他喜歡不喜歡呢?這顏色、這式樣可合他的心意?他看到我親手為他製的衣,會不會高興呢?知道我這世家大族的小姐一點也不嬌貴,也能操針指,也會做衣衫,他可會有一點點吃驚?

心中轉著種種隱秘的念頭,臉上不知不覺綻開無比美麗的笑顏。

“小姐,家裏收到軍報了。”突如其來的一聲喚,聲音有些張皇、有些驚慌、有些不知所措,卻有著更多悲痛。

蘇思凝猛然立起,喜道:“有相公的消息嗎?”不等凝香回話,她連手上的衣衫都忘了放下,就衝出房去。

凝香望著蘇思凝快步走向正廳的背影,眼中滿是絕望,“小姐,姑爺戰死了。”

蘇思凝恍若未聞,還在快步往外走。

凝香大聲喊:“小姐!”

蘇思凝這才止步,回身,這個時候,她臉上那歡快的笑容還沒有斂去,眼神裏還帶著歡喜,就這樣凝望她。

凝香望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發出的,最後卻隻能是痛哭聲。

蘇思凝靜靜地望著她,臉上的笑容就像僵硬了一樣,怎麼也收不回來。直到這個時候,剛才聽到的一句話,才慢慢地變成真實的,有完整意義的信息,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慢慢向凝香伸出左手,輕輕地說:“傻丫頭,我還沒有哭,你哭什麼?”

然後,那件一針一線由她親手縫製的衣服從她指間滑落,凝香關切而驚慌的叫聲,仿佛很遠很遠。再然後,就是沉沉寂寂,深不見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黑暗,無窮地降臨。

佛前深深一叩首,這素衣淡妝的美人徐徐立起,望著那一片煙霧中,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神色怔怔,久久無言。

凝香在後麵悄悄拭淚,菩薩啊菩薩,你若有靈,護佑凡人,為什麼要讓小姐這麼好的人,受這麼多的苦楚呢?可憐她自幼父母雙亡,雖是名門千金女,卻從無人嗬寵疼護。本以為嫁得如意郎卻連一個新婚之夜都沒過,就讓姑爺戰死海上,連屍體都不曾找到。小姐傷痛還未複,又傳來蘇家獲罪被抄,家業飄零的消息。雖說蘇家無人真心關心小姐,到底還是骨肉相連,血脈至親,到底也是一個依靠,一個退步啊。菩薩啊,小姐這樣真心供拜,誠心行善,為什麼你連一點恩德也不開?

想到蘇思凝的遭遇,凝香就一陣心酸。梅文俊身死,蘇思凝萬念俱灰,隻知安頓家業,侍奉翁姑,平日臉上,再難見喜色。偏偏雪上加霜,天威難測,蘇家世代豪門,一朝勢敗,幸虧梅家老爺夫人,都是厚道良善之人,不欺蘇思凝家敗零落,不嫌蘇思凝也許會連累梅家,反而對她多方安慰,處處照料。蘇思凝心中感動,更加誠心誠意,把翁姑當作親生爹娘一般孝敬照料。平日料理家業,井井有條,逢人笑臉相迎,溫和親善,遠親近鄰,無不交口稱讚。除了這貼身的凝香,又有誰知,她夜夜輾轉難眠,每天淚濕枕巾?

眼看著梅文俊的周年死忌就要到了,蘇思凝帶著凝香上水月庵來,上香供拜之餘,又和庵主商議辦法事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