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煙花(賈童)
楔子 煙花夜
愛是一場海市蜃樓的挽歌。
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大。
鋪天蓋地,封山斷河。
那女子就在這樣的夜色裏出現,據說是為了等待一場漫天煙花。
當時範無咎深入天霞峰,埋伏了足足半個月,打算生擒惡名昭著的閑邪王。
沒想到,遇見她。
黑衣襤褸,散發披肩,眼睛明亮得像劃過夜空的流星。
她闖入包圍圈中,令數十名高手起疑,可她尋了塊稍稍平整的山石坐下,靜靜望著天空,瞬間工夫,雪便在身上積了薄薄一層。
閑邪王隨時可能出現,若是被她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生人警醒,大家的埋伏就前功盡棄。
“盛主,讓我去——”
範無咎抬手,止住下屬輕聲詢問。思慮一番,開口道:“再看看。”
夜色深沉時分,漫天鵝毛大雪,勁吹的狂風,數十名高手隱匿行跡、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地盯準那一點。
那人終於來了,踩著厚厚積雪,靴底發出格致咯吱的聲音。
女人不言不語,癡癡望著天空,完全沒有發覺有旁人接近。
男人走到她身旁,站定,道:“姑娘,你占了我的位子啊。”
狂風將她的亂發吹得好似深海裏的藻類,身上衣服接縫處都露出了棉絮,女人慢慢扭過頭,男人微微一怔。
隻聽那女人漫不經心說:“是又如何。”
男人手按錦裘,曲膝盤腿坐在女人身邊的空地上,一同仰望天際。
靜默片刻後,女人站起來要走。
男人道:“姑娘不留著看完嗎?”
女人道:“無關人在,失味。”
男人笑了起來,無聲的笑容,在他眉眼和唇角之間綻開,他說:“姑娘,錯失了這場流星雨,要再等一百零六年。世人芸芸,有幾個能度過一百零六年?”
他又說:“何況,傳聞中的天落帝流漿,更是千載難逢。我與姑娘有緣,希望共襄盛舉。”
女人道:“我說的不是你。”
她這麼說的時候,側過頭來,淡淡的笑了笑。
男人看著她,也笑了,說:“嗯,真可惜,看來這場天外煙花看不成了。”
女人垂下眼簾,又恢複了那種漠然神情,轉身在風雪中慢慢走開去。
她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背後一股氣浪衝來,帶起的風幾乎噎得人無法呼吸。
遠處在風雪中輪廓已經模糊的山巔,竟然轟的一聲,驚天動地地坍塌了一半。
女人禁不住停步,轉身望了一眼,那勁風如刀,硬生生將她的麵頰劃出一道裂口。女人置若罔聞,直直向山間看去,半晌道:“看你也不像容易死的,若真有緣,期待再見吧。”
言罷繼續慢慢向山下行去。
隻是站過的地方,留下了那樣模糊的幾行字,字跡歪曲,像是隻為了讓自己看懂而已。
盛世煙花,煙花盛世,百年鋒芒,共襄盛舉。
因為恰逢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逸仙酒家今天生意特別紅火。一樓大廳二樓雅居都被範家包下,擠滿了前來應賀的英雄豪傑。
整個鬧市集的客棧也不例外,房間全滿。據說這些還隻是一般程度的客人,身份真正尊貴的,早被直接請到範無咎的“嘉折苑”去了。
“招待不周,請各位海涵。”
領著一群弟子,範無咎穿梭在大堂張張桌椅之間,到底都是些誅魔降敵的功臣,範無咎的為人之道在於公正,生平最重視一視同仁的原則。因此,希望任何人都不被怠慢。
門口傳來小二禮貌的拒絕聲:“請問姑娘,可有請柬嗎?”
“我隻要幾個饅頭。”
“對不住您,今兒起到月末,逸仙被盛主包了,實在對不起,請您別家問問。”
那人道:“你們連幾個饅頭的生意也做不起了麼。”聲音冷冷。
小二一怔,範無咎隨意望去,觸目所及,心頭一動,是她?
披散頭發,一身黑色,隻不過比起寒冬時的穿著,棉衣換成了單衣。
女人也看見了他,刹那間範無咎竟有一絲期待,她還記得我麼?
不管白天黑夜,女人的眼睛總是明亮得藏不住任何陰影。她隻是瞥了範無咎一眼,便繼續望著店小二:“我不想去別家。”
說罷踏入大堂,稍微望瞭望,便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前坐下來。
“這……”小二目光投向掌櫃,卻被範無咎中途攔截,笑道:“領這位姑娘到雅間坐吧,勞煩各位給她移個位子照顧照顧,就說是我的意思。”
掌櫃道:“還不快去!”小二愣一下,急忙照辦,那女人卻不動容,淡淡道:“幾個饅頭而已,買了我就走。”
小二再度望向範無咎,後者不急不徐笑道:“就照這位姑娘吩咐的做吧。”遣了小二後道:“姑娘如肯賞光,這幾個饅頭就讓範某做東可好?”
女人一直垂著眼簾,聽完後抬起來看著他道:“不必。”範無咎正赧然,又聽她道:“不過我走得累了,你若要幫忙,就讓我在這裏坐到吃完。”
範無咎口中道:“那個自然,姑娘請隨意。”心裏暗忖,還真是個特別的人,倒說不上來哪裏特別,隻覺得很少遇到這種人。
饅頭裝在盤子裏送上來,女人將盤子擱在樓梯上,拿一個起來撕著慢慢往嘴裏送。那樣子談不上津津有味,卻也淡定從容,範無咎忽然想起自己年幼,也曾經在修行累了時,靜靜坐在山石上享受幾個饅頭的心情,那時候的目的如此單純,既為果腹,也為休憩,隻要這兩個條件都符合,就不失為令人滿足的一餐。如今雖然具備了錦衣玉食,山珍海味的資格,卻身負家國重任,拿得起放不下,難再找回當時溫馨。心中微酸,不由黯然神傷,笑笑說:“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