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心上秋 (唐純)

萬劍山莊。

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才八月,一場持續了十多天的連綿細雨便已帶來秋的涼意。荷塘裏的荷花還來不及凋謝,那探出牆頭的葉片卻已染上一莖微黃。

酷暑與涼秋在這靜山幽林裏相映成趣。

這一日,初七,立秋。

驟雨初歇。

天色還未全亮,幾點疏星掛在天邊,林子裏靜悄悄的,隻聞鳥雀啼鳴。

睡眼惺忪的老人開了莊門,跨過高高的門檻,打了個嗬欠。

“早,忠伯!”

忠伯嚇了一跳,嗬欠打到一半,吞了回去。

他回頭,看到身後不知打哪冒出來的愣頭小子,眯了眯眼睛,道:“離小子,不用這麼早下山吧?”

宋離憨憨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今天我還想去藥鋪看看。”

“藥鋪?哦——”忠伯咧開嘴,打個哈哈,“對對對,今天是立秋了嘛,瞧我這記性。”說完,瞧瞧這天,又歎息著加了一句:“俗話說:早立秋,涼颼颼。今年這天哪,是要早些準備著。”

宋離點點頭,黝黑的麵容掠過一絲靦腆。

忠伯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看他一眼,卻又止住,末了,隻揮揮手中的長掃帚,道:“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哦。”宋離鬆了口氣,答應一聲,出了莊門,走兩步,又回頭笑說:“我今天還要去給大師兄買酒呢,順便給您捎兩壇回來?”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忠伯笑得滿麵皺紋。

宋離這才轉身走下山去。

下山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直通莊門的大道,另一條便是莊子右側未被開墾的小道。雖然要經過長長一片山林,但路途要比大道近了不止一倍。

他習慣性地拐進小路,清晨的風帶著一夜未盡的濕意涼涼地拂上他的臉,極清爽,極愜意!他吸一口氣,扯開步子,在下山的路上越跑越快。

嗯!待會兒下了山,要先去幫王大娘買繡線,再給大師兄買酒,還得給四師兄捎個口信,然後才能去藥鋪和米店。時間不算太緊,可也浪費不得。

他一邊跑一邊思量。

“喂!小心!”突如其來的一聲嬌叱打破了山間的寧靜。

他一怔,來不及收步,隻聽得“哢嚓”一聲,足踝處傳來一陣刺痛,想是踏著了草叢裏的捕獸器。

那鐵鉗深深掐進肉中,痛得他冷汗直冒。

奇怪!這片山林裏怎麼會有獵人?

宋離擰緊了眉頭,臉色刷白。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啊!”樹林後隱隱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來,手挽長弓,樣子極為神氣,雖然看不太清相貌,但聽聲音,應該是提醒他“小心”的那個人。

他忍住痛,禮貌地抱了抱拳,道:“多謝姑娘。”

“謝我?”少女望他一眼,極好笑的樣子,“你謝我說你是笨蛋,還是謝我設了這個捕獸夾子?”

“這夾子是你設的?”宋離瞟一眼她手中的弓箭,蹙眉。

“當然。”少女驕傲地揚了揚下巴。

“可——這裏是萬劍山莊的地方,是不允許外人隨便捕獵的。”他好心地提醒她,以為她是山下村莊裏的獵戶。

“萬劍山莊?那是什麼東西?”少女偏首,漫不經心地用一支羽箭輕輕敲著右肩。

宋離聽了,抑去臉上的不快,容色一正,道:“萬劍山莊不是什麼東西,而是……”

“哦!原來萬劍山莊不是東西啊!”少女阻住他的話,拍手笑道。

宋離又好氣又好笑,想訓斥她幾句,又見她笑得天真,想來不過是小孩子心性,爭那口舌上的便宜,倒不見得真對萬劍山莊有什麼不敬。於是釋然笑道:“姑娘,這裏可不是玩的地方,你還是快快回家去吧。”

“這裏這麼大,好玩得很,我幹嗎要回家?”少女卻一點也不領情。

宋離心道: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要想個法子嚇退她才好。

他略一沉吟,那少女卻又嘻嘻笑道:“你的腳是鐵打的嗎?到現在也不知道痛?”說著,竟用手中的長弓狠狠敲了敲捕獸夾子,絲毫沒有為他解圍的意思。

宋離腳下一痛,瞪她,她笑得刻意,搭配上天真無辜的表情,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何不妥。

他暗歎口氣,沉下臉色不再理她,徑自彎了腰,用力去掰那緊緊閉合的鐵鉗。

“你不要白費力氣了。我這夾子可是機關巧手打造的哦,胡亂用力,隻會越合越緊。”少女麵不改色。

她這一番話,激起了宋離的蠻勁,他咬著牙,右手使力,竟是硬生生地將鐵鉗拗彎過去,再小心翼翼地將傷腳拖出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

少女的眼睛越睜越大,仿佛是不敢置信,一雙妙目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

“姑娘,你看夠了沒有?”宋離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悅地道。

少女嘻嘻一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走過來蹲在他旁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天色已大亮,初升的朝陽從樹葉縫隙裏篩漏下來,映在她的身上,竟像是披了一層金光似的。

他這才瞧清,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串明珠,膚色白嫩,仿佛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十分美麗中竟帶著三分俏麗,四分靈氣,好比鄰家小妹般,令人頓生親近之意。

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少女抿嘴一笑,並不羞惱。

他臉一紅,反倒有些拘謹起來。

她也不以為意,拾起地上已經廢棄無用的捕獸夾子,拿在手中把玩,“許老頭說,普天之下能用雙手掰開這個夾子的人寥寥無幾,沒想到你竟是其中之一。”

“許老頭?”他微愕。

“許重山啊。”她滿不在乎地道。

“哦。”他答應一聲。反正也不知道這許重山是何人物,神色間便也是淡淡的。

少女更為好奇,忍不住又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心裏把許老頭說的那幾個人想了個遍,也想不出能與他對上號的人物。

“宋離。”他規規矩矩地答。

“宋離?”沒聽說過。

少女輕蹙娥眉。

“那,你叫什麼?”他覺得她天真爽朗,一點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般扭捏造作,心下覺得投契,是以隨口問了出來,也不覺有何唐突之處。

少女卻突然收了笑容,連那捕獸夾子也一並掐住了他的脖子。

“說,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語帶威脅地問。

他不解,卻仍是老老實實作答:“在下姓宋名離。”

“大宋的宋?離別的離?”少女又問。

他點頭。

那少女臉色變了幾變,口中喃喃地道:“不可能,江湖中有名的人物我不可能不知道。難道是許老頭騙我?這夾子根本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她心中煩悶,愈看愈覺那夾子礙眼,手一抖,將夾子摔在地上,狠狠拿腳去踩。

“姑娘!”宋離吃了一驚,顧不得自身安危,使一個掃堂腿,將捕獸夾子遠遠掃了開去。雖然夾子失去了功效,可拿肉腳去碰精鋼,還是會痛的吧?

少女怔愕了一下,提起的腳在半空中頓了一頓,最後竟狠狠踩上了他才收回一半的腿。

“你!”他吃痛,捧住腿。

少女揚一揚眉,“我怎樣?”

他瞪她半晌,卻是做聲不得。

她卻“撲哧”一笑,毫不以為意,“誰叫你多管閑事的?”

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悶悶地,隻是不樂。起初,他原以為她是天真無邪,及至現在才發現,她根本是刁蠻無理,喜怒無常。

宋離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也不與她作別,徑自一拐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喂!你去哪?宋離!宋離?”少女呆了一呆,料不到他這樣就走。心中越想越氣惱,不由得跺腳喊道:“不許走!你再走一步休怪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