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星隕金陵
鍾山龍蟠,石城虎踞。千年古都,曆盡風雨。
到清朝同治十一年(1872)乍暖還寒的季節,金陵(今南京)結束作為太平天國都城(稱天京)的曆史不過七年半的時光,飽經戰火摧殘的凋敝淒涼還留著醒目的痕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在“承平”時的故址剛剛重修起來的兩江總督衙門卻屋宇嚴整,氣象一新,顯示著“平亂致治”後皇朝“南洋”最高官衙的威嚴肅穆。
然而,在這總督衙門的深處,並沒有多少喬遷新署的歡怡,相反,倒是籠罩著一派哀愁沉悶的氣氛。因為這裏的主人久病纏身,每況愈下,已經預感到不會久於人世,連日來,不斷發些悲生憂死的感慨,做些關於後事的鋪排。身邊的家人、僚屬盡管不免總是說些寬慰的話語,但眼見他病症日重、神明日衰的樣子,知道無力回天,心頭自然壓著沉重的悲苦。
或許,他實在不需要通常的祝願式寬慰,因為他對人生已有太多的感悟;或許,他也同樣需要常人所需的寬慰,因為他也是血肉之軀,有著珍惜生命的本能;或許,他更渴望在他身上出現妙手回春的奇跡,因為他還有很多割舍不下的重要事情有待了結。然而,病痛折磨下做事力不從心的“苟活”狀態,對他來說似乎真的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給予他的隻是莫大的傷感:
……眩暈、目疾、肝風等症,皆心肝血虛之所致也。不能溘先朝露,速歸於盡,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應盡之職事,苟活人間,慚悚何極!
餘精神散漫已久,凡遇應了結之件,久不能完,應收拾之件,久不能檢,如敗葉滿山,全無歸宿。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
這是其人臨終前三四天日記中的言詞。他一生有著記日記的習慣,一直記到他去世的當日。這天一早,他起床後記下這樣寥寥三十餘字:“既不能振作精神,稍盡當為之職分,又不能溘先朝露,同歸於盡,苟活人間,慚悚何極!”顯然是上引前幾天日記中悲歎的重發,可見當時他牢不可破的心結所在。
莫非,他的生命真的成了一支搖曳不定的風中殘燭,說不定在哪會兒就要一下子永遠地熄滅?一個曾力挽狂瀾,支撐起晚清“中興”大廈的棟梁人物,在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麵前也竟是如此軟弱無力。
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二月四日(3月12日)午後,他強支病體,由兒子陪伴,扈從跟隨,到署內的西花園散步,忽然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腿腳麻木得再也不聽使喚,頓時無法走路。從者趕忙呼人搬來坐椅,把他扶掖上去,抬回屋內。家人環集跟前,他已不能說話,隻是在椅子上靜靜地倚坐著,也許,並沒有顯出什麼痛苦,而是那麼平和,那麼安詳,仿佛隻是過度勞累後的酣甜小憩。就這樣到戌刻(晚七點至九點間)時分,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