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聰明一時,糊塗一世(1 / 3)

誰受傷了,誰的血?

“明湫——”她嚇得驚叫起來,沿著血跡一路狂奔而去。

“砰”一聲,自她身側的街道傳來,祈奉忙轉進,隻看見到有人背靠著牆,緩緩地滑落下去,他的肩上有傷,血正在不停的湧出,一滴滴落在雪地之上。

“明湫——明湫!”祈奉尖叫一聲扶過他。

他肩膀上的傷是箭傷,可以看出很深,但是——偏了,發箭之人箭術極好且用盡全力,這一箭直直穿透肩胛骨,隻是——他有意放水,傷口不在心髒之上。明湫自然知道,張呈禦若要殺他,大可以一箭穿心解決他,他卻隻射在他的肩膀上,所以曹魏大怒,一聲驚呼張大人——

或者,他應該猜到,並不是張呈禦要留他性命,而是——聖上。

但聖上是不可能明裏說要饒明湫一命的,所以隻能是——聖上算到的。張呈禦與明湫雖幾麵之緣,卻對明湫敬賞有佳,說敵人斷不是,說朋友,似又過了,而他要的便是這若即若離的讚賞之意,若說誰會罔顧聖上旨意不殺他的話,隻有——張呈禦——

那一箭偏了,他還記得張呈禦一箭完畢,低垂眼眸說道:“臣將稟明聖上,都察院都禦使明湫已死。”

曹魏聞言憤然地指著張呈禦罵道:“你這是徇私枉法、欺君罔上!”

張呈禦沒有生氣,平心靜氣瞅了曹魏,隻是低低道:“這樣的話,你大可以對聖上明說,我張呈禦不過一命換一命!”他又看了眼體虛氣弱的明湫,“明湫這次,生死由命。”明湫早已重傷成災,如今又受他一箭,冰天雪地,他自然是不可能將明湫帶回去治療的,所以能不能活下來,隻能看他的運氣,話完張呈禦就拖著臉氣得發白的曹魏走了。

明湫喘息口氣,他的傷口上已經沒有箭,定是他斷然親手拔了那支箭。

祈奉顫著手去按住他的傷口止血,明湫一把抓住她的手,對她搖搖頭,在這寒冷的冬日,仿佛流出的血馬上被熄滅了溫度。

“聰明一世,難得糊塗,”祈奉看著他,幾欲哭喊出來“明湫,你根本是!我說過,這種糊塗,你當是少些的好!”她又心急又懊悔,話語出口,也不知明湫能不能聽懂,介意不介意。

明湫猛一愣,抓著她的手緊了半分,他錯愕在當場,“你的聲音……”他頓了頓,也沒有再說下去,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刑場之上她一直不說話的原因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回答不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理解祈奉的意思,唇角突然笑了開來,“你肯回來找我,是不是說明你在意我的?”他這麼一笑,心神一蕩,血氣瞬間湧上,嗓子裏腥甜嗆住,猛地咳出血來,“我這一箭,看來值得了。”他沒有在意,笑得還很開懷。

祈奉臉色嚇得發白,這是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說這樣的話?

“起來,我帶你走!”她想要拉起明湫,明湫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卻無力站起身,“明湫……你起來好不好……”她跪在地上,咬著唇,地上很涼,隻有冰冷的雪,她沒有氣力拉起明湫,急得眼淚掉了下來,“這裏太冷了,這樣會死的……我求你,你起來好不好?”

明湫不是不想起來,隻是沒有能力起來,所以他放棄了,輕輕拉過祈奉的手,喘息得很重,“我這個人喜歡盡善盡美一些……”他頓了頓,抬手去擦她哭得一塌糊塗的臉,“能不恨的話,就不恨了吧……好不好?”他笑得輕柔,早已沒有當初的戲弄調笑,剩下的是最真摯的請求,“我不怕死,我隻是想,如果這死還能有什麼用處的話,也許——”他神色怪異地看著她,“也許——就是讓你少了恨我的理由,這樣,也挺好。”

死了,就連恨也沒有理由了吧。

祈奉幾乎驚跳起來,“明湫!你這是故意的嗎?你是故意要這樣來折磨我害我的嗎?”她甩開明湫,明湫撞上背後的牆,悶哼了聲,祈奉一見慌忙又將他拉回懷裏,她渾身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生氣,“明湫,是不是我恨你恨得不夠深,不夠深到讓你以為死亡可以擺脫我?明湫,我當真該恨你,一直恨你,一輩子恨你,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恨你!”她口中說得毫不留情,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她的聲音幾乎連不成一句完整的話,嗓音因為哭泣變得更加的沙啞和怪異。

明湫嗬嗬笑起,他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不是雪下得太大,大到他看不清祈奉的恨,祈奉的淚,仿佛呼出的微弱氣息在雪中慢慢凝結,他可以看清的隻有那身紅得喜氣洋溢的紅襖,很漂亮,好像那個早晨她在街角逗弄著那群孩子,他轉身的刹那,她有回眸一笑,至今未忘,那樣明媚得好似三月春光的笑。

“這個顏色好看……”他抬起手,搭上她的肩膀,沒有半分重量,“像新年,”溫暖的喜氣洋洋,“像悅藝……”去年大雪的早晨,那狐狸公子笑唱《凰者》,溫情脈脈,“像……”他頓了頓,像成親的顏色,很漂亮的新娘。

祈奉伸手掩住唇,掐著嗓子低泣隱隱約約,她不敢哭出聲來,她不知道明湫有沒有聽到。

“你說得對,我這個人自信到自負,做什麼事都不知不覺傾盡全力,”他苦笑一下,“所以,喜歡你——也是用盡真心的。”他嗓子刺痛起來,血腥味久久不散,“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別不信你自己。”祈奉,你從來不看錯人,我明湫,從頭到尾,到底是個值得你放下怨恨再回頭去愛的人,“所以——”他狠狠喘息口氣,有些接不上。

“別說了!”祈奉看得膽戰心驚,他像是要說完最後的話,她要拉起他,卻又被他阻止,“你若要與我說,等你傷好,我聽你說,我一定好好聽你說!”

“不是的……”明湫靠上牆,“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他神色有些閃躲,“我若是不能帶你走,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他緩緩一笑,冰冷的風雪裏雪白映上了殷紅。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

祈奉咬唇,那日他在牢中也是如此,他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你若是還決定恨,就恨著吧……

就恨著吧……

那麼好像是將要拋開一切,放手一切,不想去爭辯的意思,就好像……他將要離開。

“我會跟你走的……”明湫終於說了一句讓她安心的話,他伸手解下在素色的衣袍腰帶處的鼓鼓囊囊的類似香囊的東西,“不過……你陪我喝一杯吧,喝完,我跟你走。”他說得斬釘截鐵,打開那錦袋,竟然真的是一盞琉璃小杯和一瓶封好的酒。

祈奉咬牙,“明湫!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胡鬧了?”這是什麼情況,什麼境地了?他怎麼到處帶了酒,還提這麼無理的要求!

明湫不答,隻是將酒斟滿,將酒壺一拋,“哐啷”一聲摔碎在雪地裏,那聲音驚得祈奉心中一亂,眼前的人,眉眼溫和,他單手執著酒杯遞到她跟前,沒有半分玩笑半分胡鬧的意思,他安靜下來了,連雪花都仿佛帶了書香氣質,“天太冷,就一杯,好不好?”他微微彎了身子,酒杯就在她跟前,眉眼一笑,他的聲音溫柔,緩緩地,低低地,不容人去破壞和拒絕,“去年飛雪時,病與梅花道……今年飛雪時,為把金樽倒……”

祈奉下意識地要去接那酒杯。

“哐啷。”

玉盞酒杯,擦手而過。

她愣在當場,看著那酒杯滑落他的手中,沒有等到她接過那杯酒,他直直跌倒了下去。

交錯而過。

去年飛雪時,病與梅花道,今年飛雪時,為把金樽倒……

他那樣說著,毫無預兆地,合上眼就跌倒了下去。

“明……”祈奉一個字卡在嗓子裏,怎麼也喊不出來——明湫……

她跪了下去一把將他摟進懷裏,還有沒有心跳,還有沒有呼吸——她甚至沒有想到要去探他的氣息,她隻是將他摟進懷裏,金絲紅襖攬住兩人,在雪地裏化成一個殊別的小點。

他的身體冰涼一片,她的眼淚卻燙得灼人。

“你不能帶我離開,那麼——這次,換我帶你離開,好不好?”她聲音嘶啞,卻像是哄著一個不乖的孩子,明湫不適合京城,不適合官場,太感情用事的人,會死於非命的呢。

所以,明湫——我帶你離開。

離開這個滿是欺騙設計的地方——

她想要抱起他,可是身傷心傷,她也是氣血一凝,連自己也無法站起身,兩個人一跌,全跌在了雪地裏。

“你這樣子,就算他沒死,也會被你拖累死。”有聲音傳來,帶了微薄的怒氣。

祈奉睜開眼,卻因著漫天飛雪無法看清說話之人。

“莫回……”她下意識地辨認。

“哼,”莫回瞥過頭,“別用你那連鬼都聽不懂的聲音叫我!”他似很是厭惡,但是真真切切分辨清她是在叫他,他說著,腳步卻不由自主朝祈奉走來。

祈奉微笑,眼前一暈,便失去了知覺。

一點燭光映透窗紗。

雪已經停了,在月色下,反射出的流光也是雪白一片。

她坐在桌邊,看著窗外的月光白雪。

穿著藏青衣衫的人走至身邊,他手指微屈,扣著桌麵,發出“嗒嗒嗒”的聲音,沒有不耐煩,“我要回北狄了,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跟他?”他們一夥人目標暴露,張呈禦不是省油的燈,再留下來恐怕沒有安寧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