鋥亮的小鑷子夾著大塊藥棉,敷上斑駁的傷口,雪白的繃帶一圈一圈緊緊地纏繞過來,顏眉抿唇不語,手上的動作卻不停,很快用膠布固定好繃帶。
多餘的紅藥水沿著膝蓋流下來,顏眉用紙巾擦去。
自始至終,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道克己雖然也沉默,但卻明顯十分不安。
顏眉把藥膏、繃帶、鑷子都裝進急救箱,再把盆裏染了血的微紅的水端出去倒掉。
道克己坐在椅子上,偏著頭,仔細地聆聽她的動作。
“你晚上在這裏住嗎?”顏眉站在門口,問他。
“不!”他搖頭,“我在新晴小區有一套小公寓,現在大部分時候都住那裏。”
顏眉點頭。這座古舊的小樓,委實不適合再住人。
“阿眉——”道克己看不見她的動作,又久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感到一陣心慌,站起來摸索著朝她的方向走去。
顏眉站在原地不動,她本來應該過去攙扶他,或者說一句話,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站著。
“阿眉?”他越發慌亂地喚她,身上的擦傷讓他走起來跛得厲害,但他沒有停,朝她伸出雙手,“阿眉,你在哪裏?”
顏眉仍然不說話,殘忍地看著他就在她身前咫尺,茫然地尋找著她的方位。
“阿眉,阿眉,你已經走了嗎?”想到這一點,他驚慌起來,一手攀著門框,想要跨過門檻,卻因為目不視物,右腳在高高的門檻上絆了下,重重地跌倒在青磚地麵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顏眉的眼睛漸漸模糊了。
道克己支撐著坐起來,臉上多了幾處擦傷,他坐在青磚地上,眼神茫然得像個孩子,低聲問:“阿眉,我知道你還在這裏,你就這樣恨我?連一句話也不願意對我說?”
“不,我不恨你。”顏眉想要平靜地說話,開口卻是顫音,“我隻是無話可說。”
他沉默,很久以後終於歎了口氣,“說得也是。”
顏眉打開剛才收好的急救箱,在他麵前蹲下,準備替他上藥。
他聽到她的聲音就在自己身邊,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地握著,再不放手。
“別亂動。”顏眉沉靜地說,“你又擦傷了,我給你上藥。”說著用藥棉蘸了消炎軟膏敷上傷口,好在後來的擦傷都不嚴重,隻是稍稍破了皮。
雖然看不見,道克己的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我要回去了。”顏眉收拾妥當,站起來,“你走不走?”
他點頭。
“那就一起吧。”顏眉這樣說。
道克己扶著門框站起來,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擦傷,酸痛得要命,他咬唇,隻是忍耐著。
顏眉完全沒有去扶他的意思,靜靜地站在門邊等。
“這裏,是門檻。”在他又一次要絆倒之前,顏眉終於看不下去,伸出手臂托了他一下,又迅速鬆開手。
“謝謝你。”他低聲道謝。如果是平常,他根本不會走得如此驚險,也許是因為她在身邊吧,道克己苦澀地想。
兩人出了青磚小樓,顏眉站在路邊等車。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不好嗎?”他遲疑了下,問她。
“你確定你可以?”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是那麼多小傷口也夠他受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們走吧。”
他的手,跟五年前不一樣了,溫熱的,帶著平和的氣息,一如他的人。顏眉怔了下,輕輕掙脫,把手插進裙袋。
他隻好尷尬地道歉:“對不起。”
顏眉笑笑,表示不介意。又忽然想起他看不見,歎了口氣,卻不想再出聲解釋。
兩個人沿著鎮江塔路慢慢地往前走。
“這座樓政府已經征用了,通知還沒下來,意見也沒統一,有人說夷平,有人說作文物保留,總之是不會再住人就是。”道克己邊走邊說。
“江華路的公寓是你買的?”顏眉問。
他搖頭,“是市政府給拆遷戶的補貼。我最近常常回這裏,也許是第六感吧,”他笑,“沒想到竟然真的在這裏遇到你。”
“沈梓衣對你好嗎?”顏眉猶豫著,終於還是問了。
“她?”道克己身形微微僵滯,很快又恢複正常,“她很照顧我,這幾年裏,如果不是她幫我,我——”他搖頭,不再往下說。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不,沒有。”他說。
顏眉停步,咬牙道:“撒謊!”
剛才給他上藥的時候,她明明看到的:在他的腿上,胳膊上,那麼多青青紫紫的淤傷,新的舊的,那麼多……
他苦惱地皺眉。
“騙子!”顏眉冷冷地說,“你很習慣欺騙對不對?我告訴你,不必了,以後你不必再如此辛苦,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你也不必再苦苦掩飾什麼,道克己,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個!”
“阿眉,你怎麼了?”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
顏眉揚手攔了輛出租車,從皮夾裏摸出一張五十元錢遞給司機,“麻煩您到江華路57號,新晴小區。”她回頭,“上車吧。”
“阿眉,我——”
“上車吧!”顏眉打斷。
他隻得沉默地上了車,顏眉“叭”的一聲甩上車門,“可以走了。”
“阿眉,你不走?”道克己驚問,他以為她會跟他一起上車的。
“再見。”顏眉冷冷地說完,車子起動了。
又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麵前,顏眉上了車道:“麻煩您,跟著前麵那輛車子,去新晴小區。”
“小姐,是前麵那輛嗎?”
“沒錯。”
“是不是跟蹤男朋友?”司機一臉興奮,笑嘻嘻地問,“現在這種事很多,男人嘛,是得管著點才行。”
顏眉不說話。
“小姐,你到底是為什麼跟車哦?”司機不放心地又問。
“我隻想看著他平安到家。”顏眉微笑,平靜地回答,“不會做壞事,你放心。”
“你哪裏像做壞事的人嘛!”司機笑起來,“現在像你這麼體貼人的女孩子不多了,你男朋友對你好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顏眉淡淡地糾正,“我隻是暗戀而已。”
“什麼?”司機大吃一驚,嘴巴張得老大,足足可以塞進一隻鵝蛋。
“停車吧,就是這裏。”顏眉付錢下車。
前麵不遠的地方,道克己孤獨地站在人行道上,他麵前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該死的司機!竟然為了圖省事把他扔在馬路對麵!顏眉暗罵,卻無論如何不願現身。
大約十分鍾過去,他仍然沒能過馬路。
情急之下,顏眉一把抓住一名打扮時髦的少年,“可以麻煩你幫個忙嗎?”
少年懷裏抱著滑板,一臉戒備地看著她,“什麼事?”
“麻煩你,幫我送他過馬路,隻要送到新晴小區的大門口就好。”顏眉摸出錢夾,“五十塊錢夠不夠?”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少年很不正經地對她上下打量一番,“放心,你長得蠻漂亮的,他肯定喜歡你。”
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顏眉翻了個白眼,“死小孩,你到底幹不幹?”
“我幫你。”少年笑起來,“錢就不必了,為漂亮女孩效勞是我的榮幸。”
顏眉看著他走到道克己身邊,兩個人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後並肩穿過馬路,一直到小區門前,那少年才與他揮手道別。
顏眉終於鬆了口氣。
“現在很少見到你這種悶騷型的女人了!”少年跑回來,見她還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說。
顏眉翻了個白眼,不去理他。
“他跟我說謝謝,你猜我怎麼說?”
“你怎麼說?”顏眉忽然有種誤交匪類的預感。
果然——
“我說,你不用謝我,有人花五十塊錢請我送你過馬路!”少年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你——”顏眉羞得滿臉通紅。
跑出去很遠,少年又回頭大喊:“你眼光不錯,那家夥又帥又酷!”
“死小孩!”顏眉跺腳,“別讓我再看見你!”
“別這樣,我還想再看到你哪!”少年扮了個大大的鬼臉,“我以後找女朋友,就要你這一型的!”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第二天中午,沈梓衣來找顏眉,兩個人於是一起吃飯。
“我聽說——你昨天跟他談了很久?”沈梓衣喝著橙汁,問她。
“也沒談多久,”顏眉笑笑,“你吃得很少,是味道不好?”
“不,我在節食。”沈梓衣聳肩,“兩個月以後要穿禮服,如果不保持身材,到時候會很難看的。”
“禮服?你要參加什麼重要的晚會?”
“是婚禮。”
顏眉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她急忙想要掩飾,情急中又撞翻了桌上的牙簽筒,牙簽頓時滾得滿桌都是。
“對不起。”她尷尬地道歉。
“你不必緊張。”沈梓衣招手請服務員來收拾,從容地笑道:“新郎不是道克己,你完全可以放心。”
“那,對方是誰?”顏眉已經應接不暇了。
“是一家私營企業的老板,很有錢。”她笑笑,“又胖又安全,是我最喜歡的類型。”
“為什麼?”顏眉不解,“我一直以為你是愛他的。”
“愛情不是一個人說做就可以做的事情,我愛他又能怎麼樣?”沈梓衣搖晃著手中的杯子,“他心裏根本沒有我。”
顏眉心裏百味陳雜,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從小就認識他,”沈梓衣慢慢地說,“我們之間就是那種所謂的青梅竹馬,他媽媽死後,我媽就常常把他接到我家裏住,那時候,我的家就是他的家,當然,他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們是太熟悉了,我後來常常想,如果我們不是如此熟悉,我們可能會成為相愛至深的戀人——”
她沒有看她,顏眉隻能看到她姣好的側臉。
“但是這世上最終是沒有如果的。”她自嘲地笑笑,“不管我怎樣愛他,他都一直把我當妹妹。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終老,但是——”她終於轉過臉,盯著顏眉,“你出現了。”
“梓衣?”顏眉有點委屈,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讓我明白了一切,但是我並不嫉妒,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我不能原諒你甚至憎恨你,並不是因為你搶走了他的心,而是——”她咬牙,“你搶走了他的心又拋棄了他!”
“事情不是這樣!”顏眉打斷,“是他先拒絕我,是他——”在沈梓衣冷冷的視線裏,又不由自主地閉嘴。
“你就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會拒絕你?”沈梓衣冷笑,“實話告訴你,我對自己發過誓,隻要你一回來,我馬上就嫁人,從此再也不認識道克己這個人,永遠不過問他的事!我說到做到。”
顏眉怔住。
“他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我想你也明白。”沈梓衣不再看她,用筷子把盤子裏的花生米撥過來,又撥過去。
“他是從什麼時候看不見的?”顏眉問。
“九八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十六分,他徹底失去了視力。後來學校就把他調到語音教室擔任口語老師,因為那是惟一不需要眼睛的地方。”沈梓衣忽然抬頭,“他沒告訴你?”
顏眉搖頭。
“他讀大學的時候出過車禍,當時以為隻是腦震蕩,不算嚴重,他自己也沒當回事。直到後來道老爹過世,他大病一場——”沈梓衣皺眉,“我記得那時你在場。”
“那次他病得很重,我知道。”顏眉低聲回答。
“不僅如此,老爹下葬後的第二天我從北京趕回雙城,他醒著,精神很好的樣子,還打了個電話,好像是打給你的——”她笑笑,看了顏眉一眼。
顏眉想起那首歌:《愛就一個字》。
“後來,他開始在我麵前長時間昏睡,下午三點鍾的樣子,突然開始嘔吐,是那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異常嚴重的嘔吐,當時陽光很明媚,他卻問我是不是到了深夜——”她搖頭,陷入久遠的回憶,“我送他去醫院,經過檢查,發現他的大腦裏麵有血塊,恐怕就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醫生說血塊已經壓迫了他的視覺神經,這次失明雖然是暫時的,但是他以後會慢慢變得什麼也看不見——那真是太殘酷的一天。”
“沒有辦法醫治嗎?”臉頰上已經完全濡濕,顏眉卻顧不上擦。
“你應該聽說過,腦部手術是非常危險的。”沈梓衣淡淡地說,“隻能用藥物,想辦法一點一點打散淤血,效果明顯不怎麼樣,他常常會突然感到眼前發黑,間歇性地失明——到八月份,他終於徹底變成真正的盲人。”
八月?她是一月底離開雙城的,顏眉酸楚地想。
“從一月份起,他找了你半年,你杳無信訊,再加上失明,他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差不多完全崩潰了,我想他那時候一定絕望到了極點!八月底的一個深夜,他從青江大堤走進青江,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
“你當時為什麼不向他告別?就算要走,你也應該向他告別才對。”沈梓衣質問她,“他以為你失蹤,差點沒瘋掉。”
“我——我有我的難處。”顏眉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
“誰能比他更難?”沈梓衣冷笑,“也罷,你們的事我不再過問,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再也沒有牽掛,可以安心嫁人了。”她站起來,“告辭。”
“沈梓衣!”顏眉叫住她,她停下,卻不回頭,顏眉深吸口氣,誠懇地說:“真的非常謝謝你。”
“小妞,你終於回來了!”剛回到四樓辦公室,紀嵐就迎上來,滿臉興奮的樣子。
“怎麼了?”顏眉不太熱衷地說,“再過三天我就休假了,任何事我都不參與。”
“有人找你!”紀嵐笑得燦爛,“昨天的盲帥哥,老天,我看他看到快流口水,好在他看不見,否則我的形象——”
“他在哪裏?”顏眉大驚。
“會客室,我請他喝咖啡。”紀嵐兩眼幾乎冒星星,“我竟然跟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學校,當年我竟然會錯過他——”
後麵的顏眉完全沒有聽到,十萬火急衝到會客室門口,又停下,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緩緩地推開木門:
道克己坐在正對著門口的沙發上,身子前傾,兩手交握,聽到開門的聲音,一抹緊張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即逝。
“是我。”顏眉站在門邊,並不進去。
“阿眉?”他側耳細聽,歡喜地問。
“是我,”顏眉合上房門,走到他麵前坐下,“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我想看看你。”他有些局促,“昨天的事情,我一直不放心。”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該擔心的人,是他才對吧!
“我以為你在生氣。”他這樣說。
也許吧,但是誰又能真正對他生氣呢?
“阿眉?”
“我在這裏。”顏眉站起來,把他麵前的空杯子續滿。
“讓我聽到你的聲音。”他這樣說。
顏眉正在衝咖啡的手抖了下,咖啡溢了出來。
“我以為你早就不稀罕了。”顏眉用餐巾紙把桌子擦幹淨。
他怔了半晌,才道:“阿眉,是什麼讓你會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