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雙心獨愛(伽葉)

楔子

今夜,是九皇子迎娶皇妃之日。大內上下一片喜慶,燈火通明,從延壽宮到上明殿,盤龍紅燭燦燦燃燒了一夜,火紅地毯一直延伸到九皇子宮外。十六抬鸞轎,迎風飄錦,緩緩行至崇德殿門前。

“落轎!”一個尖聲細氣的聲音響起,拖長了音,滑過喧鬧不已的長龍人隊。聲音一落,頓時安靜下來。

“起簾!”還是那個聲音喊道。

從鸞轎內緩緩走出個一身火紅的女子,身上紅袍繡著金絲火鳳,頭戴紅巾。她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不願踏進這光輝四射的崇德殿一般的慢。手中懷抱寶瓶銅鏡各一個,那銅鏡仿佛與這天地間的喜氣交相輝映。

由媒人攙扶著她走進人聲鼎沸的大殿,腳踏紅氈,跨過門前馬鞍。她便把懷中寶瓶交於身側的媒人手中。此舉意為“平(瓶)安(鞍)”。她從方巾蓋頭內看去,眼前所站之人,應該就是九皇子。她帶著一絲冷冷的笑,眼中有著必死的決絕。她是代替小姐走進這崇德大殿的,小姐曾救她一命,現在她以死相報,便永不相欠了。

“香煙縹緲,燈燭輝煌。新郎新娘,雙雙拜堂。”司儀大聲喊道。這是皇宮內的婚嫁之規,舉凡成婚的皇子公主,都要自編白話詩以供禮始之用。想這九皇子文采也不過如此,她心底冷笑,還不如小姐文采好。

“一拜天地。”她緩緩俯身。

“二拜高堂。”她再次俯身。

“夫妻交拜。”她微微轉身,手中銅鏡映出九皇子的臉。那是一張非常俊秀的臉,帶著絲絲不羈和桀驁,仿佛不屑。她揚起唇角,冷笑。瞬間看見銅鏡中人微微一愣,繼而滑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禮成,拜畢,新人入洞房。”司儀大聲喊道。

大殿頓時喧嘩聲四起,賓客紛紛道喜連天,並舉杯飲酒慶賀。九皇子牽著紅綢絲巾引領頂著蓋頭的她走進內室,一路沉默。

是嗬,有什麼好說的呢。完全的陌生人,他與小姐怕是隻交換了畫像而已。等掀開了紅巾,自己大概也就一命嗚呼了。冒名皇妃之罪,誅九族。她沒有九族,隻有自己一人而已。在與小姐換了身份上了這鸞轎之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進了鬼門關。死就死吧,她也不是非活著不可。思及此,她再次淺笑。

因為小姐,她多活了這麼多年,夠了……

明萬曆年間,神宗明治天下,四海升平。京城更是街市繁華,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各個商行酒樓,煙柳花巷,喧鬧不已。尤其此間,九皇子大婚一個月。不少商販高官依然頓留京城,為北京城的繁榮增色不少。

然而,繁榮歸繁榮,街角暗巷的乞兒卻不少。許多北京臨近地方的乞丐,為了趕這皇子大婚之勢,也紛紛湧來北京。大膽一些的,幹脆敲著竹板沿路叫喚過去。有些油嘴滑舌的,更是編了好話吉言挨著門戶討打賞。看見錦衣公子、達官貴人便上前說個不停。

朱皞天一身素衣,和管家一起走在這街市之上。大概因為衣著普通,倒並未引來乞丐上前。他看著歌舞升平的北京,暗自對比浙江衢州的淒苦破敗,不禁深深蹙眉。

“王爺,咱們這是上哪兒啊?”管家有些哀怨地問道。跟著走了一個多時辰了,隻是在這集市轉悠,卻不發一語,讓他有些不安。

他是個王爺,是這大明天子的十一弟。年僅二十出頭的他,此刻卻是滿心滿眼的愁緒。這繁華的背後,掩藏的是怎樣的不堪和落魄啊。邊境倭寇不斷滋事,國內貪官不停斂財,何日,才是真正的國泰民安。何時,這些醉生夢死的人才懂得險情?暗藏在和平背後的危機好比暗箭,一旦離弦便是九死一生。自那衢州巡視而回的他,已然看見了這個國家繁華的背後,叫他怎生得安?

“王爺?”管家不死心地又喚了一句。

“何事?”朱皞天心不在焉地向前走著。

“……沒事。”有事你也聽不見,管家撇撇嘴,心裏暗暗想道。本以為他是出來散心的,誰知現在越散眉間皺得越緊。

忽然,前麵人聲鼎沸。朱皞天揚眉,快步向前走去。

“你走開,不要欺負爺爺。”一個少年清脆的聲音響起。隻見一個滿臉汙漬的少年張開雙手護著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怒目瞪著幾個乞丐。想必是乞丐之間的紛爭了,朱皞天暗自想著。那少年雖衣衫襤褸、髒破不堪,但那雙眼睛卻仿佛初生嬰兒般的清澈明淨,臉上是堅定的倔強。

“臭小子,滾開。是這老頭偷了我的饅頭。”一個乞丐說著就一腳踢開那少年,一把抓起縮在牆角不住發抖的老人。少年被踢得在地上滾了幾圈,然後立刻翻身跳起來,衝上去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臂。

隨著一聲巨吼,那人吃痛地放開老人,再次踢向那少年的腹部。他被踢到牆上,腦袋撞上堅硬的城牆,半天沒能爬起來。

朱皞天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並沒有出手相助。這是他們自己的戰爭,為了生存。他出手,便隻是帶給其他人期盼奇跡的希望,有了幻想,便會淡化生存的殘酷。隻有他人的漠然,才能使他們竭力自救。

“王爺,這……”管家不解地看著負手閑看的朱皞天。孰強孰弱一目了然,他不幫忙啊?

“看著。”朱皞天淡淡地說道。

那被咬了的乞丐痛得抱著手臂大喊著,定睛一看,他的手臂竟然被硬生生咬下來一塊肉,幾乎見骨,血流滿臂,鮮紅泉湧。

朱皞天揚眉,有些詫異那小小年紀的乞兒竟然有著如此的決絕。通常都不會有人這麼狠吧……

“哼……”那少年悶哼一聲,被撞得七暈八素,一手撐在地上,背靠城牆坐在地上。他緩緩抬起頭,唇邊盡是鮮血。看起來可怖之極,隻見他扭頭吐出一塊血肉,臉上依然是倔強。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慢慢走到老者身前,依然張開雙臂站在老人身前。眼中一汪清泉,淨澈得仿佛映得出日月。

他就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人,堅定的眼中有誓死的神情。微風輕拂,揚起淡淡的血腥,合著少年的長發飄散。周圍頓時寂靜無聲,圍觀的人皆默然不語。

那些滋事的乞丐見狀,皆被他的氣勢駭住,不由得退了一步,回望那個被他咬下一塊肉的乞丐那一臉的痛苦神情,再看看少年那份不動如山的決然。他們不禁紛紛逃散開去,連同那被咬了一口的人也碎碎念著走開了。

這,不是一個乞丐會有的氣勢和風骨。朱皞天在心底定言。他走上前去,那少年已然脫了全身的力氣,癱倒下去,臉上是滿足的欣然。他抱起那少年,放在身邊的管家懷中。

“啊?王爺,這是……”管家一臉的驚訝。剛才這少年被人踢得快死了他不出手,現在沒事了倒要參一腳了啊。

“走吧。”朱皞天說得雲淡風輕,眼睛瞥見那老人想要阻止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他彎身給了那老人一錠銀子便走開去。

“走?去哪……”管家懷抱著那十四五歲的少年,加快了步子跟上前。

“回平南王府。”

冬日的北京是寒冷的,冰涼的寒意穿過厚厚的衣衫刺入骨髓,不禁讓所有人都做起縮頭烏龜來。下人本沒有什麼禮儀姿態之規,自然也不會顧慮形象問題。尤其是夥房後堂的奴仆,鮮少有見客會主的機會,便更不在意這舉手投足的優雅與否了。

放眼看這夥房的仆人,個個縮手縮腳,恨不得連脖子帶臉一起縮進衣領之中。此刻還不到準備飯食的時候,夥房中除了出去采購夥食的奴仆,其他人都比較清閑。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地坐在一起閑嗑牙。

他年紀小,而且才來王府沒有幾天,自然不會差遣他出去買食材。他獨自坐在門口,摘中午要下鍋的幾把菠菜。一身青色的仆役裝扮,長發在頭頂挽了個疙瘩,然後用一塊青色方巾裹住,後腦的些許散發無法捆紮起來,便散在腦後。一張白淨的臉透著微紅,細長的眉,不算大的眼,粉色的雙唇有著分明的線條。不算漂亮的一張臉,無論誰看都隻是一個清秀平凡的少年罷了。

隻是這少年的眼,卻有著不同一般的冰冷,讓人一眼看去會不自覺地打個寒顫。那雙眼並非黑色,而是一種接近湖水的深茶色。那一潭湖水所蕩漾的波光之中,仿佛深藏著無數的水族,那水族的粼光有著各樣的形狀,晶瑩透亮,卻寒冷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