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豈待發鈴蠱(1 / 3)

若嚐相思千般苦,肝腸斷,伊人也甘為君消得容顏憔悴。卻不知,此時的皇帝正在京城最負盛名的水家綢莊分鋪,悉心挑選著準備送給她的嫁衣。

“嗯哼。這匹,這匹,還有這……”夙嬰踱著步子沿途指過所有看上眼的精繡綢緞,直至眼花繚亂,索性大方地一揮袖子道:“不挑了。除了紫色的,其餘的朕全要了。”

“陛下不喜歡紫色?”身邊的侍從涎著臉笑嘻嘻地問。

夙嬰扣指抵住下頜,笑而不答,眉頭微攏又像在若有所思。

如今的皇帝換上一身用銀絲繡著衣底蝠紋的藏藍色便裝,長發隻用玉帶稍微束起一絡。偏他又生著一副動人的好樣貌,無論哪個漫不經心的小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媚,嘖。當真是個翩翩玉麵郎啊!

這樣感慨著,侍從又忍不住往身後的人堆瞥去一眼,這不——果然又有哪家的姑娘在明目張膽地看他家皇上了!

“如今的女兒家當真是隨性得很呢。”顯然皇帝本人也察覺到那道放肆的視線,也不回看,隻玩笑地道了一句,“想來應是太後準許女子從官的遺風吧?”自己雖沒有異議,不過一個女兒家這樣大咧咧地盯著男人瞧未免有些……太過恣縱了?

相比之下,還是她的端莊與溫雅更迷人些。思及此,夙嬰的嘴角重又勾起一個弧度。

“說起來可還是受了陛下的鼓舞呢!”皇帝愛開玩笑沒個正經,連聒噪的侍從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打開了話匣子,“陛下能夠不嫌貌醜娶左大臣的女兒為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擠破了腦袋想進陛下的後宮啊?何況如今的陛下——”

“不嫌貌醜?”夙嬰略顯驚異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意思?”

“得,陛下您就別謙虛了,全京城誰不知道左大臣的女兒生得奇醜無比的?”侍從全然沒有察覺到皇帝臉色的瞬息萬變,依舊自顧自說得歡暢,“陛下能夠不嫌容貌,娶賢臣之女為妻,如今已是傳遍京城的一大佳話呢!說也奇怪,這左大臣的女兒雖生得醜,卻與右大臣的女兒私交甚好呢!”談及此,侍從更是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啊對了對了!右大臣的女兒陛下定是知道的吧?便是那一笑傾城的烏發美人嗬!那‘烏木堇’的傳奇——”

“他騙朕!”憑空一聲暴喝,皇帝的臉色早已鐵青,拳手握到筋脈畢現——向來性子偏懶的他從沒有這樣盛怒過,嚇得身邊的侍從連大氣都不敢出,“那該死的上官鷄膽敢騙朕!”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不顧一切地衝出了綢鋪。他要去右大臣府——他要去見脂硯,他要將一切都同她解釋清楚!是上官鷄——是那個眾人口中的“大賢臣”上官鷄騙了他!

夙嬰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再次見到脂硯,竟會是這樣一副物是人非的境地。蒼白如紙的女子和衣靜靜地坐臥在床上,看見他進門,抿唇莞爾,“望陛下恕罪,民女不能給陛下行禮了。”

還是那樣端莊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輕輕巧意的言語,但那雙冰冷如死水的眼睛裏——沒有感情。

那絕情的,更絕望的一眼嗬!便如同利刃狠狠剜進了夙嬰心裏,將那抹蒼白的微笑都染成了淒絕的血色,“脂硯……”聲音顫顫巍巍,他已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屏退了房裏的下人,脂硯低眉淡淡一笑,“民女如今的模樣定是難看得很吧。”她攬過耳畔的烏絲來捋,更是有意讓他瞧見自己幹枯變黃的發尾,“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民女唯恐汙了陛下的眼——”

“脂硯!”夙嬰斥聲打斷了她的話,言語裏有了慍意,“朕不準你這樣——”再度望進她的眼睛時卻又頹然敗下陣來,局促不安的語氣像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不要這樣,脂硯。朕錯了……都是朕的錯——是朕自作聰明先去問了他……朕現在就去昭告天下!朕要娶的不是左大臣的女兒,是右大臣的女兒——修脂硯!”

說罷就要跑出去,卻被脂硯氣恨不及地喚住:“夙嬰!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咳、咳……”她那一聲喚得太用勁,底氣未接上來,不禁又狠咳了好幾聲,“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出爾反爾——你要讓全天下的百姓怎樣說你?好不容易盼來的頤安盛世、君民一心——你難道還想留給他們口舌再次罵你是昏君不成?”這廝——原以為他多少明事理了些,怎料做起事來還是這樣莽撞不顧後果?

“朕不管!”夙嬰揚袖大喊,聲嘶力竭,“什麼盛世!什麼明君!朕統統不管!明明是上官鷄先欺騙了朕——是他親口對朕說自己有個女兒叫脂硯,從前在金鑾殿上說的話也是故意來試探朕的——是他——是他騙了朕啊……”

聞言,脂硯卻是怔了怔,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他竟會這樣說?!”上官鷄隻有一個女兒叫上官陌桐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為何還要撒這樣荒唐的謊?難道——

下一刻,便見那雙沉寂太久的眸子終於也閃現一抹銀華,她的心下已有了底數,“若真如此,陛下便更不能悔婚了。”

她暗自歎了口氣,闔眼半躺下來,語氣因方才激烈的言辭而落倦了許多,卻依舊有條不紊,“且不論上官鷄的本質是良是莠,起碼當今的百姓皆將他視作清官賢臣——賢臣怎會欺君?說出去了百姓也不會信的。到時候他們定隻會說——是陛下貪垂美色,嫌糟糠之妻,還要巧言辭令陷忠臣於不義。所以無論如何,陛下這一方都不該失信於臣,失信於天下。”

話語微頓,脂硯轉而望向夙嬰,眼裏逐漸有了笑意,是一種會心的,也柔靜的笑,“陛下,陌桐雖沒有過人的才貌,卻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夠了!”來不及說完的話語被夙嬰冷聲喝斷,“除了你,朕不會再娶別的女子。”他輕步走至床前坐下,體貼地為她將被子拉好,凝目細致地望著她的一眉一眼以及那雙漆黑無瀾的眸子裏太多太多的愁苦——

他的聲音溫柔下來,一如那夜在她耳畔的細語呢喃:“脂硯你啊,真當朕是貪垂美色的登徒子?”他伸手撫上她冷白的臉頰,指腹輕輕摩挲,“這是朕的堅持。除了你,朕今生再不會愛上其他女子。”

他的眼神,這樣認真,裏麵是滿滿的憐惜,說出的話是否也如從前許下的滄海桑田矢誌不渝?脂硯倏地別過臉朝裏,聲音因強壓著哽咽而顫抖不已,“陛下錯愛,民女承受不起。”無名指的那根筋又開始抽痛,連著五髒六腑也狠狠痛起來。有股甜腥翻滾著湧至喉嚨口,不不,不要咳,千萬不要咳出來啊……

夙嬰的手指陡然一僵,“你這是什麼話?”他的語氣很是不悅,為她客套的疏遠——轉而他又緩了語氣問,“還在生朕的氣呢?”

“夙嬰,我已經不想再走火入魔了。”脂硯拉過被子蒙住眼睛,仿佛那一蒙便已隔絕了一切的凡塵俗念,心如止水,“我不想……再當凡人了。”

這半個多月來,她一直在死生交錯的夢魘裏徘徊,四壁都是鐵索曳地的聲音,她幾度以為自己會被牛頭馬麵帶走……即便睜著眼睛神誌也恍惚不清。父親大人說是這十幾年來被壓抑得太久的情感齊齊爆發的緣故。而皇帝的失誤,不過是根引線罷了……

很可笑不是麼?從前她引以為傲的淡定自若竟都是這樣的不堪一擊——是否還因那個子虛烏有的街景浮夢?她變得纖質敏感,變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輕易相信許在耳畔的承諾……終日惶惶難安光陰虛耗。若當凡人這樣痛苦,那她寧可杜絕七情六欲,專心修道成仙。

“砰——”是大力甩門的聲音,定是將他氣走了吧。正好。正、好……抬手掀開被子,脂硯虛弱地擠出一絲微笑,深吸一口氣,已經湧至喉嚨口的那口血竟奇跡般地被壓了回去!便仿佛那一刻——她真真已經想開了,看破了……

約莫半個月之後,亦是皇帝大婚之典的前一天。金鑾殿上,群臣覲見,告假還鄉了近兩個月的女丞相也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一上朝便興衝衝地朝眾臣散起了喜餅,“啊呀,鵲橋鋪子裏麵的喜餅真是好吃得要命哎!來來來,這是給上官大人的,還有這是給魏尚書的……”

魏尚書毫不客氣地接過喜餅,一麵感慨地道了一句:“可惜了,沒辦法親自登門道一聲喜——哎,聽說令弟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水沁泠眯起眼兒“嘿嘿”一笑,竟也絲毫沒打算推辭他的讚美,“是嘞!娶的新娘子也漂亮。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呐!”兩頰的酒窩裏仿佛真盛了滿滿的酒釀,嬌俏討喜——這兩年她便是用這副純摯的模樣哄絡了人心的。

“嗯哼?究竟是怎麼個天造地設法?朕倒也想聽聽呢。”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介入了眾臣的談話,抬眼瞧來人——當今聖上已背著手悠悠然走至殿下,臉上端著的仍是一派的閑逸自得的神情,且二話不說便伸手取走了水沁泠手裏的最後一塊喜餅,“唉,水愛卿可真是薄情啊,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曉得給朕多留幾塊?”

天生懶性子的皇帝是與眾臣玩笑慣了的——也從來不端架子擺嚴肅,說是上朝倒更像是開著茶會漫談。瞧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沁泠故作不滿地瞅了他一眼,“說起來,陛下可也是快成親的人了,倒還要來微臣這裏討喜餅吃?”說罷還別有用心地往上官鷄那裏望去一眼,嬉笑道:“上官大人,明晚的喜餅記得多準備些啊!陛下的嘴可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