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侯出獵被刺,一時震驚江南。
慕容曜飛馬趕到靖侯府,迎麵便見正堂已掛起白幡。
一幅幅的白幡,如招引漫舞,震得人魂驚魄動,比噩夢的景象還令人心底恐懼。慕容曜下馬的腳步幾乎艱澀得拔不動,麵部一陣一陣抽搐,他的大哥——與他並肩征東討西,一並用熱血拚打下江南的大哥……
拔步近似癲狂地衝上堂去。
他已看見慕容霸浴血的軀體,臉上猶有遇襲的忿怨。身後侍衛和群臣在堂上沉默,麵麵相覷。簾後有哭聲,一陣慘烈過一陣。
“你們說話!說話!”他回過頭來暴吼,臉上亮痕縱橫。
一些老臣子縮在人群後哭,嗚嗚咽咽的聲音讓他更加憤怒。
“哭!現在哭有什麼用!廢——物——廢物!”堂裏靜悄悄的,隻有他狂吼的聲音。
“請將軍節哀。”
他忍不住要萎頹下去,卻站直了,強抑著痛苦。
“刺客……”他哽咽道,“是什麼人?”
“啟稟將軍,依老朽驗看,刺客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出手直指人身要害,刀劍上淬毒,十分厲害,搏鬥時間非常短暫,有兩柄刀同時傷了侯爺,侯爺雙手均帶血肉,想是空手相搏,將對手重創。”
“空手?”他立即發現破綻,“侯爺身上會沒帶佩劍?”
醫士搖頭,“這個老朽就不知道了。”
“是誰在側侍侯?”
“我等……我等有話稟告。”幾個身上已上繩索的隨侍囁嚅道。
“廢物!”慕容曜麵青唇白,握拳透爪,“說!”
“回稟將軍,侯爺一向喜歡自己一馬當先,拋下我們……而刺客一擊而退,我們趕到時,侯爺尚能站立說話,隻在一刻之間,毒氣攻心,侯爺就昏倒在地,隻是指了指他的佩劍……”
“將軍請看,侯爺的湛盧劍已被人暗地破壞,隻要侯爺一運力,劍即折斷。所以侯爺隻能赤手空拳對敵……”
“何人能折斷名劍湛盧?”慕容曜震驚不已。
“根據斷紋來看,在連接處是以強勁的內力強行震折……”
他一把將劍柄劍身搶在手裏,青筋凸現的手臂微抖,又自指縫間滲出血紅來。這絕代名貴的寶劍,此刻愴然地自柄處分離斷開,如一位鋒芒凜然的鐵骨英雄,硬生生折了生命,殞了一代英華。
他錚錚然的剛硬麵頰上,忍不住再次滾下熱淚。
劍已殤,人已亡。
劍殤之恨,亦可使人細細用心修補;人亡之恨,縱平山竭海不能消。
慕容曜鋼牙咬碎,轉身焚香靈前,“兄靈且安了吧……弟……誓為兄一雪此恨……日月為證!”
皮鞭拖了水,“咻咻”地在一間陰冷的鐵牢裏飛舞。
慕容曜冷冷地坐在一邊,陰鷙的麵容上什麼內容也無法看出,像石像一樣凝固且漠然,帶著幾分怨懟的疾色。
幾個人赤裸的身體上已經血肉模糊。
“打!”
刑官看著上司,隻見一張黑暗裏冰冷的臉堅如頑石,什麼樣的慘狀都無法使他能看在眼裏。刑官不敢停手。
“真的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卑職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冤枉……什麼都可以承認……但卑職對侯爺……忠心……天地可鑒!”
“我們……不會害侯爺!”
刑官無奈地抬起鞭子,隻見一人手足痙攣,昏了過去。
“停下。”慕容曜自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他知道不是他們……他知道……無力地坐著,見那鞭子下得越快越急,他的心就越遍體鱗傷。
他的心底有種可能,一開始就有,從看到湛盧劍開始!他努力讓自己木然,讓自己糊塗,可是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不去碰觸那個可能,同時他卻又清楚地知道,這幾個隨侍——能接觸到湛盧的人,是絕對的忠心耿耿。他們……都是他的老手下啊!
但是他竟然希望他們中間,能有那麼一個人,立刻供認不諱!
他艱難地,以臂支起身子,無力地問:“除了你們,昨晚到出事前……還……有沒有人碰過侯爺的劍?或者……有機會接觸到?”
“將……軍……劍是侯爺一直掛在腰間……除了夫人,連我們都不能隨便拿得到。”
“不是你們……不是你們……”他喃喃著,“好了,別打了。”
他緊蹙了眉頭,不忍麵對那幾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眉間青筋隱隱地跳動了幾下,他倏地返身,一雙星目深黝不可捉摸,卻堅定無摧,“帶他們下去,好生調養……”他頓一頓,蒼白的唇突兀地喝出:“來人,將玉軫閣給我封掉!所有人一概不許走脫了,全部帶回來!”
他轉身欲走,卻隻見,燈火階下,一個踉蹌。
第四天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三天了。出來的時候一眾人幾乎不敢看他,他身上衣冠白袍依舊整潔如初,但步履虛浮,形容憔悴,雙眼裏結了血紅的蜘蛛網,發絲自鬢邊擾出紛亂的影,沉默的臉色竟使這年輕風發的男子看起來滄桑而失意。
幾個仆婢遠遠地站著,並不敢貿然上前去。這不是他們往日的將軍——她們手中捧了食案,卻欲行又止。
“將軍,用膳了。”
“拿下去吧。”
“可是將軍……您三天滴水未進。”
“不想用。”他微微合一合眼,臉上的憔悴一覽無遺,“來人。”
隨侍自廊下匆匆跑上。
“在。”
“我吩咐的事辦好了?”
“是的,將軍。當天晚上就已經將玉軫閣全部人等收押在監裏,除了已經離開的如月姑娘,一個也沒走脫。”
他麵無表情,沉沉地向他掃了一眼,“帶路。”
十一娘,夏水,嫣容,碧兒,梅香,下人,護院……
一張張驚惶的臉,一雙雙恐懼的眼睛,尖聲亂嚷的“將軍”、“冤枉”在他冷硬的臉色下全部消彌。慕容曜仍舊麵無表情地自他們麵前一一走過,一一看過,無人不在對上他隱邃陰沉的眸子時打個顫栗。
慕容曜走到盡頭,方沉沉地開了口:“夏水,你們媽媽怎麼了?”
一直冷眼斜坐著,不言不語,仿若事不關己的夏水冷笑一聲,“將軍,你難道看不出她怎麼了?”
她身邊,十一娘趴在地上,皺紋滿布的臉上髒泥堆積,見了慕容曜,隻是“啊——啊——”地張大了嘴,一雙拳又捶胸又亂搖。
“她怎麼了?”慕容曜口氣淩厲。他預感他想知道的,已無處著落。
“媽媽夜裏喝酒,喝得啞了,耳朵無靈光,腦筋也不清楚了。”
“喝酒喝得又聾又啞?”慕容曜此時自肺腑裏翻上一股悶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無法再刻意回避這一連串的巧合,他不得不走上刀刃去。
“是。若不是發現得早,你現在未必能見到她。”
夏水依舊麵不改色地答道,她被捕時似乎剛著了盛裝去參加一場盛筵,滿頭精雕細琢,麵如玉,唇染朱。
慕容曜看著她道:“你倒沉著。”
夏水輕笑,別有含義,“我一不叛國,二不謀逆,又沒有像如月一樣匿跡天涯的本事,我何必枉自驚惶,難道將軍還會濫殺無辜不成?”
慕容曜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好,好,你清楚!”
他說一個好,手上力道便重一分。夏水直視他,咬唇不吭,待得他問:“你當真不怕?若不是你這句話,玉軫閣之人將可能全部人頭落地。”
夏水一笑,“將軍已經看透了自己的錯誤,想要消滅事實的痕跡?”
慕容曜咬牙道:“我何錯之有?”
夏水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大笑,“那將軍將玉軫閣之人全部捉來,隻是在與我們做個遊戲嗎?”
慕容曜扣住她的衣領,“走。”
他把她帶回書房,反手關了門。
“你似乎是知道什麼的,說吧。”
他麵向窗外,不給她看他的眼睛。
夏水款款來至他身後,貼上他的肩,輕聲道:“將軍想聽我說什麼呢?如月嗎?那將軍的心,可要做好被絞碎的準備。”
慕容曜不耐已久,反身抽掉她粘上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緊,“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如果該說的你現在不說,那你不會再有機會說了。”
夏水冷笑一聲,“你給我機會?我的唇齒會把你的心咬碎,你的心是如月的,我可不會憐惜它。”
慕容曜眉間隱隱一抽,“好,很好,你說。”
夏水依舊冷笑,“我不信到現在將軍還看不清楚是非,又何必我說?隻不過似乎一句話從我們這些局外人嘴裏迸出來,將軍才會醍醐灌頂!才會心如沉石!”
慕容曜微揚了下巴,“哦?什麼話?”
“秦如月……她是個騙子。”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騙了,騙了感情,騙了理智,還騙去了……兄長的一條命!”
“你想知道詆毀的下場嗎?”慕容曜眯了眯眼睛,語氣森然。
夏水大笑,“詆毀的人不是我,而將會是你!你會為了遮掩如月對江東所犯下的罪責而尋個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將會做敵人的笑料談資,他們會笑死你!笑你中計,笑你被人賣掉還替人數錢!”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開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癡癲。
“是嗎?是嗎?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麵前妄論是非成敗,你有什麼資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嚐被欺?何嚐予人笑柄?你……你不過一場煙花,豈能使我迷了心竅?”
他指著她,一時,竟不知這罵的是夏水還是如月。
他暴怒的聲音不可遏止地從喉嚨裏衝出,夾著變腔的大笑,竟呈現出七分的悲涼,搖晃著身軀,指端顫抖,一旋身撲到桌前,奪了酒杯仰頭而盡。
“哐啷——”酒爵被摔到腳邊,覆水難收。
他背過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給她看到他糾結痛楚的麵目——他一向強硬堅挺,怎麼肯讓她看見這難抑的痛苦?
“滾!給我滾!”
夏水卻偏走到他身邊去,清楚地看到他強忍的恨意,眼底閃過一絲怨恨和不忍,直接地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拋在他麵前。
“這是秦如月事發前曾經熔在金爐裏的,沒有化完,被我收起來了,可巧剩下印鑒,將軍在這上麵可比我們清楚,自己看吧!”
她將那半截銀色金屬丟給他,轉身離開。
他拾起,見是一半的斷簪,殘著八寶嵌飾,反過來尋到簪底,赫然見到——“元和六年,日極宮敕製”。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號。而日極宮,則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緊,殘斷處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滲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斷續地嗬出烈酒的氣味,喉中苦辣炙燙,飲得急了,血氣一下子湧上頭去,蒼白的臉絳紅,瞳目迷離。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騙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兩情不渝,全是為了騙得我信你?亦全是作為別人害我的淩厲刀劍——斬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為將心比心,此情就可動天地。然竟犯下這樣的錯誤,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卻多我一癡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