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孫伯和阿香安置在軍營後方,並給他們留了兩匹馬。那裏離戰場最遠,倘若情況有變,他們也來得及策馬逃生。阿香得知我此舉用意,又要哭鬧起來,卻被孫伯嚴厲地喝止。
孫伯看了看我,他的眼裏滿是歲月的渾濁痕跡,唯有那一縷忠誠,成為點睛的光芒。我頓時放心許多。
隨後我便接到行軍指令,儀叡命我與另幾位偏將分兵扼守漢城周圍要道,切斷漢城與外界往來。我被分派去扼守西南道,從這裏向南越過定軍山,便是陽平關與金牛道,金牛道是入川之路。我在這排兵布陣,除了響應北麵我軍主力,另有一任務,便是截斷漢城蜀軍的退路。行軍之道,圍三麵而留一麵,儀叡善用此法,卻也從未想過縱虎歸山。
而就在昨晚,我軍探子來報,說蕭季峰不在城中。如今把守漢城的,隻有公孫民的軍隊以及高羽遺留下的部分主力。
得知此消息時,我心中不免冷笑:原是有高羽麾下將領和主力軍助陣,難怪公孫民有恃無恐,狂者更狂。而蕭季峰早在我們到來之前,就將自己的主力轉移,讓自己的行軍隱在暗處。敵暗我明,他悄無聲息地將我們陷入被動局麵,是想行出其不意之策,那麼漢中這邊理應延緩戰局,與我軍斡旋以保存實力。可公孫民行事極端,是個殘忍之輩,他公然挑釁害死我的母親,激化戰局,卻分明是與蕭季峰策略相悖。
兩日後,正是八月初九,子午道傳來消息,有蜀軍偷襲據點,毀壞了主要棧道。子午道直通長安西南麵,乃是我軍退兵要道,蜀軍此舉,不啻斷我軍後路。儀叡聞此訊,立刻點兵,命賀明領五千人前往應援。子午道的消息傳到軍中,不免引起震蕩。我所統轄的兵營中,也有人非議此事,我不得不處以最嚴厲的懲罰,滋事的領頭人,被我處以正法之刑。
十一日,賀明抵達我軍據點,於豐水一處石灘上和蜀軍交戰,大勝,隨後賀明立刻下令搶修棧道。直到捷報傳來,因未攻下漢城而稍頹的士氣,才又猛然高漲。然而賀明隨後傳來的戰報說,與他交戰的蜀軍,並非蕭季峰的軍隊。
這個消息傳到漢城時,已是十二日上午,萬裏的晴空,忽然湧現陰霾。
蕭季峰至此仍未露麵,對我們來說,並非好事。他苦心謀劃,匿跡行軍,而又分兵擾襲我軍,必是想掩蓋他真正的行軍目的。
我立身於西南道山頭,望著遠方的漢城,細聽耿曜帶回來的消息:“賀將軍雖打了勝仗,但戰中被敵軍闊斧傷及左臂,仍在軍中由軍醫救治。左都督已增派斥候前去偵查,一旦得知蕭季峰行蹤,必會及時來報。將軍,你說這一次若是尋得蕭季峰,將其擊敗,漢城可就真是再無後盾了,我們要打下來,是不是也容易得多?”
耿曜也探頭看著漢城的方向,瞳仁明亮得,仿佛勝利在望。
我摩挲著手中的長.槍:“你兩片嘴皮子一動倒是輕鬆,真要擊敗蕭軍……談何容易?何況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擊敗了蕭季峰,漢城之戰依然不易。我們棧道行軍,輜重難運,不過左都督在抵達漢中時就下令,命軍匠就地取材造攻城器械,這幾日應該快要竣工了。前一次攻城,未利其器,可眼下竣工,確是如虎添翼。”
他聽罷,欣喜地點頭。
果然,半日之後主營便傳來消息,攻城器械今晚便可完工,而我軍要在天亮前發起總攻。
“天亮前?”我又問了一遍。
“正是。”來使正色回答。
我想了想,問他:“此番攻城部署,兩位都督是在何時完成?”
“這……據屬下所知,最晚不會超過昨晚。屬下也是在昨晚後半夜接到此令傳達各營!”
我點點頭,命他退下。
蕭季峰仍未出現,他就像一個隨時會降臨的變數,這個時候攻城,萬一他突襲我們軍營後方……想及此,我隨手穿了件披風便策馬出營。
儀勖對我的出現略感訝異,他輕輕瞪了我一眼,將我拉進營帳,劈頭便問:“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我聳聳肩:“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確是將領,我可不是君王。”他扯扯嘴角,顯然並不買賬。我忽然張開雙臂,以一個擁抱結束這個算不上溫情的見麵,緊接著以一副辦正事的口吻問他:“都督傳令天亮前攻城,可顧慮過蕭季峰這個隱患?”
儀勖的眼眸亮如晨星。他看了我一眼,反問:“顧慮……?到這時候哪還容你瞻前顧後?此番隻是燒毀棧道,尚能補救。可我並非神人,我猜不透蕭季峰接下來要做什麼。何況戰場之上,計謀精密,若隻以揣度定論,豈非荒謬?”他頓了頓,“眼下,唯有先發製人!”
他說以揣度定論,是為荒謬。可我認為蕭季峰別有所圖,不也是猜測嗎?我抬眼偷瞄了他一眼,他已經沒有在看我。
我踱步走到沙盤前,看到子午道口附近,正是樂城所在。儀勖想在蕭季峰製造的更大威脅出現前先發製人,並非無憑無據。
我俯身仔細一看,沙盤上樂城那片區域,好像被反複比劃摩挲過,想來是麵對這局麵,儀勖也曾躊躇許久。而先發製人,是他最終做下的決斷。
儀勖見我出神,也走到我身邊:“早在兩日前,我便已有此謀劃。直到昨日接到賀明來報,才與我大兄共下決斷。蕭季峰的兵力不如我們,他分兵襲擾我軍據點,他的大軍亦不會離太遠,而那附近有足夠分量牽製漢城戰局的,便是樂城。我也命人前去偵查,我們據點去往樂城方向的小路上,有灶口痕跡。然而不論蕭季峰下一步是想針對漢城還是樂城,我們眼下已不能再坐以待斃。”
儀勖的目光在沙盤上逡巡,最終定格在漢城上:“與其讓蕭季峰一直在暗處,倒不如由我來打亂他的計劃。”他看著沙盤,如一個居高臨下的睥睨者,而我仰望著他的眼神裏,此刻也充滿了堅定。
儀勖偏過頭來:“你此次來,就為了問一句我是否顧慮過蕭季峰這個隱患?”
我點頭。
他輕輕一笑,嘴角似沾染上冷夜風露:“關心則亂呐,阿鹹。”
關心則亂……這也是他取笑我的籌碼?我捏捏手指,不答。
他見狀,溫和地笑了笑,端詳我片刻,伸手將我淩亂的碎發理了理:“這一戰,最多三日定會有分曉。戰場上刀劍無眼,你更要保重……若趕不上十五的月亮,對酌於十六的也無妨。”
我微怔片刻,恍然想起過幾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金風玉露一相逢,算來我與他自初相見,正有一載。而這一路來的風風雨雨,早已把我錘煉的記不清自己曾經也是個天真倔強的小姑娘。
眼前忽然有一片陰影壓下,不待我反應過來,我的額頭已覆上他唇的溫熱。這一吻,克製而又冷靜,它隻輕輕停留在我的額頭,傳遞恰到好處的溫情。我先是驚訝,繼而醉心於此,閉上雙眼。明日如何,成敗如何,此時此刻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偷偷睜開眼,燭光將我們的身影投映在帳壁之上,宛若一幅美不勝收的壁畫。然而這幅畫不過蜻蜓點水,眨眼間,便已收起卷軸。我想我此刻的臉頰上,必定染上了微醺的酡紅,我和儀勖四目相對,皆是莞爾。
我看著他的眉眼,想起沙盤上那個被他反複比劃過的方寸。我抬起手觸碰他的眉宇,這裏曾也有展不開的愁雲……心念及此,我劃動指尖,輕輕平撫,低聲說:“天亮前我定會趕回營地,西南道上不管來蛇蟲鼠蟻,還是豺狼虎豹,我都會替你擋住。正麵的戰場,便交給都督你了。我會保重的,都督你也保重……!”
我一咬牙,不再貪戀,趕緊離開了大營。
天邊泛白之前,我就回到了自己營地。
這裏的備戰部署已接近尾聲,我喊來耿耀,命他加派斥候巡查。西南道作為蜀軍撤離的最後道路,他們渴望回到蜀地的願望必會激發他們最後的鬥誌。這裏唯有死戰,與死守。
當天光乍破,戰火在天的另一邊升騰,殘酷地譜寫死亡華章。即使與戰場遠隔一座城池的距離,我依然能聽到戰鼓急促的鼓點。咚咚咚,咚,咚咚……一聲又一聲,砸在我的心頭。而我隻能聽著望著,等待著。
鏖戰一日夜後,漢城戰場的局麵已被我軍控製,直到十四日下午,我軍已然呈現贏麵。然而蕭季峰卻未如意料中地現身。他苦心謀劃這一切,不就是為了保住漢城嗎,那麼此刻漢城已經岌岌可危,他還在等什麼?
我愈發覺得蕭季峰城府之深,深不可測,能夠麵對這樣的局麵,依然不亂陣腳,無怪乎儀勖認為與之風雲際會,亦是一樁幸事。
入夜後斥候送來一份急報:一支蜀軍正經由金牛道朝漢城方向而來。我命人再探,來報蜀軍人數三萬,他們帶了充足的糧草和精銳的武器,而領軍者,竟然是公孫瑛。
距離蜀軍敗走關中已有半月,本以為公孫瑛這時理當在成都主持蜀國大局,卻不想此次率軍前來的會是他。
公孫瑛甫一來,便派了五千騎兵先行。
鐵蹄踏碎了黑夜的闃寂,蹄聲響徹幹燥的土地,在霎時間籠罩上交鋒的前奏。
我的身後,漢城城下的局麵已到定勝負的一刻,公孫瑛的出現,極有可能會動搖這樣的局勢。
來敵三萬……而我們隻有八千人,原本的任務僅是追擊殘兵敗將,對付公孫瑛帶來的浩蕩蜀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我承諾過儀勖,無論如何會擋住這裏的一切變數。我不能退縮,更不能猶疑,即使不能全勝,至少也要拖住蜀軍,直到……漢城傳來勝利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