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欽將荷爾放在床榻上,點開她的穴位,聽聞她勻稱的呼吸,感覺異常的心酸,伸出手,抹去她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為她退去腳上的鞋襪,蓋上被子。
老天對她不恭,他當真不是因為怕範文程難堪而不叫荷爾醒來,他是怕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
相處多日,他知道她是倔強而剛強的女人,若是讓她知道範先生是自己的仇人,怕是比要她死還難過吧!
窗欞敞開,窗外桃花落盡桂花開,香氣撲鼻,醉人心扉。他閉上眼,緊緊握著她的手,思緒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回到那個小小的客棧,他與她相對而座,窗外是轟鳴的雷雨,手中的香氣濃鬱的女兒紅。
他為她講女兒紅的由來,想著,不知道有哪一天,他能娶回她,喝著獨獨屬於他們自己的女兒紅。
愛情在不知不覺中滋生了,可惜,橫在彼此之間的鴻溝太大,他能放得下所有跟她相守嗎?回來的一路上,他不隻一次的思考著這個問題,然而,在見到範文程之後,他有了答案,也明了順治曾經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天下,再大,也終究不是一人的。而一個人,再渺小,在某些人的心中卻是整個天。這句話時的心情。
“我錯過先生了,對麼?”微弱的嗓音打斷了科欽的沉思,他回頭,迎上她悲傷的眼,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如何說。
荷爾撐起自己的身子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他緊緊的握著,始終不曾鬆開。麵色一紅,她無措的別開臉,不去注意手上傳來的溫熱,抬眼看著窗外蔚藍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彌漫鼻端,讓她想起了女兒紅。
“喝杯水!”科欽起身倒了一杯水塞進她手裏。
“謝謝。”她看他局促的模樣,搖搖頭,喝盡杯中的水,將空杯遞給他,“你想到辦法救人了麼?”
“還沒有,不過我現在不想進宮了,我要先提審一個人,然後再想對策。”
“什麼人?”她狐疑的看著他。
“你還記得在這裏刺殺我的刺客麼?他是張明溪的三師兄,我想從他下手。”隻有找到足以證明張明溪不是荷爾的理由,瑞親王府和範家就有救。
是呀!她怎麼忘記了那個刺客呢?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他為她拉好被子,起身欲走。
“等等。”荷爾心急的撩開被子,翻身下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
“不,荷爾不能去的。”門被推開,安費揚神情嚴肅的站在門口,手中拎著一串鑰匙。
“為什麼我不能?”荷爾擰眉看著突然出現的安費揚,想起自己毫不避嫌的抓著科欽的手臂,尷尬的紅著臉,慌亂的鬆開手。
“因為還不到時候。”科欽回過頭,雙手搭在她柔弱的肩上,深邃如海的雙眸如磁石般吸引她沉淪,低沉的嗓音在耳畔繚繞,“因為你是餌,他是魚,要想抓住更大的魚,你要最後出麵才行。”
“什麼意思?”荷爾不解的看著兩個人凝重的神色,莫名的感到一絲不安,仿佛將要有什麼事兒要發生。
“是這樣的——”安費揚湊近她耳畔,輕聲低吟,好半晌,荷爾方才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這樣真的行麼?我對張明溪根本不了解,怎麼可能假裝她呢?”
“死馬當活馬醫,隻是委屈了你。”
科欽沉默的站在她身後,不語,看著安費揚在荷爾耳邊呢喃,心中萬般複雜。一來,他不願荷爾涉險,二來,他又想不出別的方法,阿瑪和額娘以及瑞親王府上下幾十條人命都掌握在他手裏,也直到此時他才方知自己肩上的責任又多大,容不得他的不舍和不願。
刺客高鳴被關押在龍躍酒樓後院的一間柴房裏,科欽離開京城後便不再有人對他用刑,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
緊閉的門扉突然被打開,久不適應光線的雙眼被陽光刺疼,高鳴萎靡的蜷縮在草堆上,微眯著雙眼看見門外走進兩個人。
對生,已然不抱有任何希望,高鳴低低的垂著頭,冷冷的道:“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哦!果真是條漢子,隻是不知道兄台是否知道京城最近出了天大的事兒。”科欽輕笑兩聲走到他麵前。
高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呸吐了一口塗抹到科欽潔白的長靴上。
“哈哈哈! ”科欽輕笑兩聲,不以為意,笑道:“有一女子前些時進鼇拜府刺殺鼇拜。”
“你說什麼?”高鳴突然站起身,一把揪住科欽的領子,渾濁的雙目死死的盯著他,“她——她?”
科欽一把拉下他的手,退後一步,道:“你想知道麼?”
高鳴頹然的放下手,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她被抓了,是也不是?”
“不!她逃走了。”科欽淡淡道,卻在高鳴張口欲問的瞬間,轉身離去。
柴房的門再一次被合上,阻隔了光線,高鳴癱軟在草堆上,腦中再也無法平靜,翻來覆去的思索剛剛科欽話中的含義。師妹行刺失敗,沒有被抓,逃走了,而科欽此番目的,他是否可以認為是他要抓師妹,用他當餌引師妹上鉤呢?
高鳴翻轉難眠,越想越心驚,就連何時天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夜,是否又有什麼事兒情要發生。
夜幕低垂,窗欞內,人影晃動,安費揚,科欽,荷爾三人圍坐在桌前。
大紅的蠟燭忽明忽暗的燃燒著,燭淚低落在燭台中,夏夜的飛蛾不顧死活的衝過來,在被風吹得左右搖曳的火苗上方徘徊。
鼻端是淡淡的桂花香,月色透過洞開的窗欞投射在荷爾的身上,更襯托出她身上青色的衣衫更行飄逸,絕美。
柳眉微斂,薄唇不點而朱,兩頰被緋紅勻染,別有一般韻味。
科欽久久的看著她,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見麵的那個午後,她安靜的立在花園裏,秀麗的身姿在風中搖曳,靜如處子,如畫中牡丹,嫻靜而莊重,神色中偏又染上一抹神傷,淡淡的傳達著她的心事兒。
他厭惡自己的心動,也明了她是要與皇帝成親的女子。心中被一些古怪的想法控製,口不遮掩的說出諷刺的話,傷了她,同時也在兩人之間劃開一道鴻溝。
他躲在外麵不回府,是怕,他控製不了自己的心為她蕩漾,怕自己成為第二個行癡。
得知她命不久矣時,他整個人無法思考,仿佛心中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剜去,再也補不回來。而當他看著她奄奄一息的躺在病榻上,心中的情緒在意無法控製,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這一看,就是永別。
然而,命中注定他要有那一次瘋狂的舉止,他看不得靈堂上的白綾,見不得靜靜立在大廳裏的排位,更不能接受她竟然死去了。
他不是個誠實的人,即便是她再一次站在他麵前,他也不願去相信她還活著,寧願相信她隻是一個啞巴,隻是一個和她如此相視的人,把心中的遺憾放在一個啞巴的身上。
當她為順治擋下那一刀的瞬間,他知道,自己是再也無法放下她了。
“荷爾,你準備得如何了?”安費揚貿然打斷兩人之間的沉默,手中捧著一套夜行衣遞到荷爾麵前。
荷爾結果夜行衣,抬眼看著科欽,發現他本就嚴肅的雙眼此時更加的陰鷙。
“我去換衣服。”她點點頭,轉身隱退到屏風之後。
一陣窸窸窣窣的更一聲傳來,科欽突然看了安費揚一眼,低聲道:“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麼?”
是了,他後悔了,不應該叫她涉險,若果對方發現她不是張明溪,肯定會殺了她的。
一想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模樣,科欽臉色一陣蒼白,心口仿佛被一隻大手狠狠掐住,連呼吸都好困難。
“罷了,我說科欽,怎麼事情一牽扯到荷爾你就亂了分寸,且不說我們安排周密的人手,就是那人發現了荷爾不是張明溪也不可能對她不利,他是張清泉的屬下,怎麼會為難她呢?”安費揚無力的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是當局者迷,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涉險,可是你又怎知她的想法,若是不能救出所有人,她會安心麼?”
“可是?”他還是擔心,怎麼也無法壓下心中的不安,擰眉看著屏風。
當荷爾換好衣服出來時,安費揚已經離去,科欽臉色難看的端坐在桌旁。
黑色的夜行衣更襯托了她賽雪的肌膚,烏黑的長發被束在腦後,風一吹過,撩起調皮的發絲,瀑布般流瀉飄散,如一隻屹立在風雪中的梅花,孤傲而倔強。
初識,她柔弱,遠看如牡丹,接觸後才發覺,她是玫瑰,帶刺的。
荷爾死後的料不凡,是傲雪的寒梅,孤傲,堅強,不畏嚴寒,讓他更加移不開視線。
無論是怎樣的她,都讓他著迷,讓他想守護一生。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
“安費揚走了麼?”荷爾坐到他對麵,神色平靜的為自己到了一杯茶。
冒出的茶水暈染了紅木桌麵,同時也泄露了她的緊張,科欽一把握住她的手,輕輕放到唇邊,“相信我,你不會有事兒的。”他拿他的生命保證。
“我知道我會沒事兒的。”她淺淺的笑了,任由他緊緊的握著她的手,直到三更的更聲敲響,她慢慢的抽回手,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緩緩的站起身。
“我要走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搬過她的身子,抓亂她的頭發,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抹在她唇邊,“要狼狽些,你不會武功,要想瞞過那人,隻能裝成被打傷的樣子。”說著,他取下腰間的佩刀,在她的衣衫上劃了兩刀。
看他無微不至的打理自己,荷爾突然鼻頭泛酸,眼淚暈在眼眶打轉,“好,好了,我要走了。”她狼狽的掙脫他的手,毫不猶豫的離開。
房門合上的瞬間,科欽覺得心空了,仿佛什麼正一點點走出他的生命,平添一抹慌亂,“荷爾!”衝出去,回廊間不見人影,冷風吹過,噗的吹滅了屋內的燭火,滿室的黑暗。
月色撩人,樹影晃動,荷爾悄悄的穿過回轉的長廊,來到龍躍酒樓後院的柴房前。
淡淡的月光打在鏽跡斑斑的鐵門上,一把銅鎖掛在門邊,旁邊的石階上擺了一把鑰匙,是安飛揚事先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