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雪落無聲(1 / 3)

化蘭吟(冬令)

每年每月每日,她都要承受這樣的訓練,一隻粗壯的手臂無情地揪著她腦後的發辮,往前一用力,手下小小的腦袋就沉入了水缸之中。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雪,雪花不斷飄蕩,在院子裏積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被靴子踩得咯咯直響,她常常在屋內,裹著不耐嚴寒的棉被,靠著牆壁,靜靜地聽著屋外下雪的聲音。

同屋的姐姐們都罵她:“晚上不好好睡覺聽什麼下雪,,能聽得到才怪。”

她卻固執地不理會,依舊睜著眼睛看窗外好似蒙上一層白衣的屋頂,表情那麼認真,仿佛真的能聽到下雪的聲音,時間久了,眾人也就不再去理她,讓她獨自呆坐。

院子中的水缸早就凍成了一層厚厚的冰,坊裏的掌事早早地就派壯丁拿著大木棍子,在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就開始敲打水缸中的冰塊,咚咚咚的聲響回蕩在不算大的院子裏,她們躲在小屋子裏,心裏都期待著最好這些冰塊能夠結得厚些,越厚越好,拖的時間越長越好,隻要稍稍暖和一些就好。

當小小的臉頰被無情地壓入水缸裏的同時,冰涼刺骨的感覺瞬間傳入大腦,渾身不自覺地發出顫抖,冰水灌入鼻內,她屏住呼吸,等待著腦袋上的大掌放手解放的一刻。

前麵的木台上正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後台的室內擺放著無數套不算新穎的戲服,人影穿梭,忙碌非凡,這裏便是鈴樂坊,不算大的場地,前邊設成戲台,而後院就成了眾人休息的場所。

順著老舊的木欄往後走,就是鈴樂坊的後院,首先入眼的必然是那幾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被灌得滿滿的水缸。

這裏真的很簡陋,這裏的女人也算不得亮眼,最起碼比不上城中的紅綾閣裏的女子嫵媚多情,但是這裏的男男女女的嗓音卻是無人能及的。

鈴樂坊,因此得名。

從頭頂上傳來一股拉力,被冰凍得冰冷的雙頰終於離開水麵,鼻子和嘴巴並用著大口呼吸,趁著第二次入水之前讓氣腔存足氧氣。

入水,抬起,再入水,再抬起,反反複複,不間斷。

隱約中,耳邊傳來嬤嬤殷勤的聲音:“小侯爺怎麼來了,這麼冷的天,後頭亂得很,就怕汙了您的眼,您在前頭坐著就好,我這就派人上茶伺候去。”嬤嬤扭頭就責罵引著小侯爺進來後院的小廝,直說不會招待客人。

小侯爺手一抬,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再也不敢出言半聲,就怕惹惱了小侯爺。

她不禁暗想,來人到底是何身份,竟然能讓平時最為嘮叨、一開口就說個不停的嬤嬤都自願閉嘴,一定是個有身份的人。

這時,頭上的手掌一鬆,她順勢抬起頭來,兩邊臉頰已經被凍得慘白,沒有絲毫知覺,她眯著眼,朦朧之間,看到木欄上倚著一個身穿華麗裘衣的少年,頭頂玉冠,雙眸似笑非笑地掃視著四周。

他的眼睛掃過在場的許多人,獨獨遺漏了小小的她,她的腦袋再次被按入水裏的時候,這次,她竟然忘記儲存氧氣,沒多久就覺得胸腔被一隻手壓抑著一般,難受萬分,水缸外的雙手也不住掙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張大了嘴巴,冰冷的水灌入口腔,鼻腔,一路難受到了腹部。

在她渾渾噩噩想要徹底入睡之際,她卻被人一把甩在了冰冷的地麵,她憑著本能大口地呼氣。

“活著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那道聲音就如同鬼魅一般躥入了她的耳中,她顫抖著抬起頭,就對上那張冷漠的臉,唇角依舊是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這一刻她才真正看清楚,那抹笑,是冷酷,猶如冬日裏頭結成了冰的水,帶著刺骨的寒冷。

她的身體都在發顫,不知是被凍的還是被他給嚇的。

他緩緩蹲下身子,絲毫不介意自己華麗的衣服下擺沾染上院子裏的塵泥,他將臉龐湊近她,聲音輕輕柔柔的,再次重複道:“小丫頭,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活著是不是很好?”

她愣愣地看著他的雙眸,然後點頭,“是的。”

他聳著雙肩,笑了,“這樣才對。”

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帶著暖暖的溫度,一路從她的額頭劃至下巴,鬢角的發絲被水浸濕,服帖地粘在臉頰上,水滴還不斷往下掉。

“真可憐。”他仿若憐憫地搖著頭,“瞧這張小臉都被凍僵了,還有知覺嗎?”

她愣愣地搖了搖頭,“沒有。”她感覺自己的腦袋暈乎乎的,在他的雙眼下,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卻突然站了起來,甩了甩自己的衣袍下擺,嬤嬤立刻親自上前為他輕拍上麵的塵泥,一臉討好地看著他,道:“小侯爺還是去前頭聽戲吧。”

他漫不經心地問:“有什麼好聽的戲?”

“小侯爺想聽什麼戲,我們就唱什麼戲。”

他瞥了地上的她一眼,轉過身,邊走邊說:“常聽的戲都聽得膩味了,還不如來點新口味。”

嬤嬤立刻會意,“小侯爺放心,一會戲就開始。”

他走出了門檻,也沒有回頭,擺擺手道:“別太大動作了,去廂房獨個唱就行了。”

“是。”

他又擺手,“別跟著了,路我還認得怎麼走。”

“是。”嬤嬤等到走得沒了人影,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地上的她說道:“上次聲樂師傅教的曲子還記得嗎?就去唱那首吧。”

她的全身被凍得僵硬,四肢不聽使喚,根本無法站立,周圍的人懼怕嬤嬤,沒有指示不敢上前幫忙,在第三次差點跌倒的時候,一隻手臂攔住了她嬌小的身體。

嬤嬤湊近了她,仔細打量著她看似平凡的臉,道:“嘖嘖,看不出這張臉竟然能引起小侯爺的注意,還是這個腦袋靈光,嬤嬤老眼昏花,差點錯過了你這塊寶玉。”

嬤嬤突然笑起來,“化蘭啊化蘭,沒想到最後選中的竟然是你。”

嬤嬤站起身,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將化蘭扶起,一路帶著回房間休整裝扮,另有幾人急著去準備暖爐棉被,爭取在最快時間裏為她取暖,去為小侯爺唱曲,自然不能小覷。

院子中的人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驅散得差不多了,隻留下鈴樂坊的嬤嬤一人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眸看著消失在那頭的人影。

那個女孩子她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買回來的丫頭了,隻是隱約記得她慢慢長大,那張平凡的臉一直都無法讓人輕易去記住,連帶著她這個人也讓人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