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孔雀之戀(唐純)

楔子

在常人眼裏,他是不可思議的。

他穿同一款的白襯衣,同樣顏色的休閑褲,同一牌子的運動鞋。三年如一日。

他不上圖書館,不去電影院,排斥任何除人之外的動物。

他一周去兩次樓下的超市買速凍食品,從不在家裏接待任何訪客。

他很難大笑,也不輕易皺眉。

生活於他,就像是一條掀不起波瀾的小河,平穩、緩慢且一成不變。

可是有一天,這條河流突然遇到了阻滯,河床擱淺,沉沙淤積,擾亂了他一向平靜的生活。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遇見她。

而他,原本約了人在“夜空氣”酒吧見麵。

約定時間是晚上七點,可等他從教授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四十七分。

也就是說,他要在十三分鍾的時間裏趕到“夜空氣”。

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雖然運氣不錯,一路上沒有遇到紅燈,也沒有塞車,但他還是比約定時間遲到了十分鍾。

這顯然也是他最討厭的一種惡習。

於是,他飛快地將那輛改良吉普車倒進停車線內,腦子裏還想著等會兒該不該先解釋一下遲到的原因。卻不料,還未等他完全將車塞進那狹小的空隙裏,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已緊擦著他的車身擠了進去。

他猛踩刹車,驚出了一身冷汗。

還好他反應夠快,要不然,不是他,就是車,總有一個得躺下來好好修理一番了。

“喂!技術不錯嘛。”摩托車熄了火,車上的騎士慢條斯理地摘下安全帽來,搖落滿頭雞窩似的亂發。

他瞟她一眼,隻一眼,他便斷定她是那種混江湖的小太妹。

顫巍巍的短裙,隻有隨時令人心跳終止或心跳加快的長度。胸極低,長筒黑絲襪裏的肌膚隱現。濃妝,黑唇,金色眼影,綠色眼線,紅得呈現病態的胭脂,十隻指甲閃現著不同的亮度,再配上她紅色細帶背心外雪色的肩背,整個人俗豔得讓人不敢恭維。

他隻瞟了一眼便掉開頭來,仿佛沒看見一般。

“咦?我是不是見過你?”女孩脫口問道。隨後,她感興趣地彎下腰來,隔著玻璃窗狠狠打量他。

無限春色盡在眼前。

他轉眸,對上她的眼睛。

她微微愣了一下。

有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那麼,眼前的這雙眼睛便是一扇緊緊關閉的窗,上麵甚至還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她訕訕地撥撥額前散落的卷發,沒話找話:“你也是來喝酒的嗎?”

他不答,看著她,好半晌,才慢條斯理地按響汽車喇叭。

“叭——”刺耳的鳴笛聲嚇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跳開兩步。

他猛打一個方向盤,汽車從她眼前滑過。

她看見他右手握拳,掩在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

“喂!喂!”

女孩喊了兩聲,他不理。

那一張清秀非常但性格的臉緩緩滑出她的視線。

女孩無趣地聳了聳肩,背包一甩,繞過停車場,走了開去。

好不容易停好車子,他快步走進位於鬧市中心的“夜空氣”。

推開玻璃門,眼睛因一時適應不了室內的昏暗,他在門邊頓了頓。

“嗨!”

他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竟然又是她!

她坐在吧台邊近門口的位置上,手裏已握了一杯血紅色的液體,映著她如初雪顏色的臂膀,妖豔如一朵血地裏的紅蓮。

他臉上淡淡的,依然沒有任何表情。視線繞開她,徑直向店內尋去。

奇怪!媽媽的金蘭姐妹們竟然沒有來?

他不敢說他鬆了一口氣,但確實是輕鬆了許多。

這群婆婆媽媽們,得罪不得。

母親大人拜托了她們照顧他,他便得三不五時地出來讓她們見一見,確定他還好好地活在人間,否則,加拿大的越洋電話準會打得他破產。

這樣想著,他難得展現七情六欲的臉緩緩鬆了開來。

“喂!你的朋友沒有來嗎?”女孩對他眨眨眼,金色的眼皮在暗淡的燈光下如一層褪了色的錫紙,奇詭又恐怖。

他抿抿唇,轉身去拉玻璃門。

“這麼急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她在他身後訕笑,“虧你的駕駛技術那麼高明,原來竟是個膽小鬼。”

她晃動腦袋,斜望著他。

那鮮紅如血的嘴唇也在他眼前不停搖晃。

“你醉了。”他扔下一句,手已經扶上了玻璃門的門把。

“嗄?你說我醉了?”女孩誇張地笑,踉踉蹌蹌走過來,“我怎麼會醉?我酒量不知道有多好。你要不要跟我比?”

她突然一個趔趄,他本能地伸手,攙住她。

就在這拉扯之際,“夜空氣”整扇的玻璃門被人砸碎了。門外,湧進來五六個肌肉發達,模樣凶狠的少年。

也許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得那女孩的身子僵了一僵。

他遲疑著,扶著她的手竟沒有鬆開。

“是他!就是他!”其中一個少年忽然喊道。

他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拳頭已如雨點般狠狠向他招呼過來。

他側頭閃開,有些狼狽,心裏卻覺莫名其妙。

他幾乎不與人結怨,這一群人又是從何而來?

“你們——”他想質問,想解釋,卻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女孩卻已搶著喊道:“誌哥,不要管我,你快走!”

誌哥?

是誰?

他一邊閃躲著飛來的拳腳,一邊瞄了她一眼。

當他與她對上眼的那一瞬間,他幾乎瞥見了她金色眼蓋下一閃而逝的得意。

這一刻,他陡然明白過來。

“住手!”他大聲喊,“我不是什麼誌哥!”

其中一個少年輕蔑地揚了揚嘴角,說:“邵誌衡,怎麼說,你也算黑幫的一個人物,沒想到,卻在咱們手下討饒,嘖嘖嘖,果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哪。”

餘下的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他揮起一拳揍過去,將說話的少年打了個趔趄,“你憑什麼認為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他有些奇怪。

少年怒極,狠狠揩掉鼻梁下的血跡,譏諷道:“我們早收到消息,邵誌衡今天會來這裏和臭丫頭碰麵。現在,你跟她在一起,不是你還有誰?”

有!還有他這個冤大頭!

他暗自歎息,一閃神,頭部被人重重擊了一拳。

接著,又一拳,之後是更重的一拳。

他拿起椅子,不知道砸破了誰的頭,四周鬧哄哄的。他滿手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打架鬥毆之事,他並不是沒有做過,但,這樣莫名其妙的架,他還是第一次打。雖然不至於吃太大的虧,但心裏總歸是不舒服。

怨氣發泄在拳頭上,那威力便似乎增加了一倍。

這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流散。

他抬眼,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老板也不知道避到哪裏去了,那女孩更是早已溜之大吉。

他喘一口氣,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

這時,身後傳來呼聲——

“喂——”

“哎——”

“嗨——”

一聲高過一聲,粗魯無禮。

他勉強回頭,原來是她!

她臉上的妝容有些花了,顯得更加粗俗滑稽。

“你——傷得怎麼樣?”她輕輕咬住下唇。

他不答。

她蹙眉,轉而大笑,道:“傻瓜!”然後又追加一句:“活該!”

他一愣。

她已跑開。

沉重的腳步聲揚起窒悶的音律,一聲又一聲,搗碎他心頭的平靜。

一陣風似的將摩托車飆進平安車行的後巷,沿途撞翻無數經年累月無人問津的破爛雜物,垃圾桶發出震天的歡呼,傾吐出滿肚腹的烏煙瘴氣。

大地與摩托車一同顫抖。

吼!吼吼!

蹲在牆角邊的女孩無動於衷。她披散著頭發,挨靠著爬滿苔鮮的褐色老牆,雙肩抽動,哭得梨花帶雨、花枝亂顫、風雲色變、淅瀝嘩啦。

“吳悅晶,你又怎麼了?”麥嘉璿熄了火,將安全帽扣在手中,不悅地眯著一雙色彩斑斕的眼。

“嗚……嗚……阿、阿璿……嗚……”吳悅晶聽到她的聲音,哭得更傷心,抽抽噎噎地直打哽。

麥嘉璿翻了個白眼,她老是懷疑吳悅晶哪次會哭厥過去,可她偏偏都沒有。

唉!煩不煩哪?

她跳下摩托車,反手將安全帽拋掛在車把上,從後門進了平安車行。

吳悅晶一旦哭起來,如果不讓她哭夠哭徹底,那是會死人的。

“曾超!喂!你死到哪裏去了?”

嘉璿一輛一輛車子拍著。

“別拍別拍,我的小祖宗。”滿臉黑泥的曾超從車輪底下爬出來,睇了麥嘉璿一眼,有些幸災樂禍地問:“這個月又輪到去你爸那裏了?”

“要你管!”嘉璿惡狠狠地瞪他,一張調色板似的臉因而顯得滑稽。

曾超忍住了笑,摘掉沾滿機油的白手套,衝後麵努一努嘴,“你看見了?”

“我就是要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欺負她了?”

“我怎麼知道?”曾超聳一聳肩,“一個小時之前,她從門外哭著進來,然後就一直蹲在那裏,哭到現在。”他搖一搖天然卷的頭發,一臉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