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3 / 3)

“娘!”顧夫人的話,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顧青瑤的心上。她的決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來到頭來,竟隻是依附著一個負心的男子。不願相信,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她茫然無措地拉著母親,一聲聲哀求道:“娘,不要讓我回去,我受不了看著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裝不出賢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驚聞丈夫變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見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親麵前,終是無法掩飾做作,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想再經曆一次那樣的痛,不想再麵對那樣的苦。原本喜笑顏開想迎接至愛的夫君,誰知等來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變心。那一刻心痛至極處,已不知悲苦為何物。那一瞬,麵目僵硬,隻不過是因為,那過大的悲憤和淒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號、慘叫痛哭可以表述的。於是,惟有木然,惟有用盡最後的力量,把漠然的麵具戴在臉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無波的眼神,來掩飾心頭絕望的悲泣。沒有罵,沒有叫,沒有撕扯打鬧,隻為著多年的庭訓,滿腹的詩書,給了她這樣一身傲骨。縱然心已成灰,卻也不肯就這樣放縱自己。隻是在暗中冷眼看著一顆心被無形的刀淩遲成碎片,卻還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寫下休妻的書。那一刻,天地之間,一片冰寒,就連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種冷,寒徹骨髓;那一種痛,痛入心肺。怎麼能再去麵對,怎麼能再笑著做宋家的媳婦、宋劍秋的妻子,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她將他當做夫,當做天,當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卻把她的五髒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絞爛了,血肉模糊地擲在腳下。而今,她怎麼還能做回過去的宋夫人。

“青瑤!”顧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淚來,“你不要傷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為疼愛你,才要和你說這樣的話,才要讓你看清這樣的世界。你雖是我顧家驕貴的女兒,但仍然是個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認女人的命。不要說你,就算是為娘還不是一樣。你爹平日裏出入花叢,又哪裏檢點過,我們隻不過是瞞著你罷了。要哪一天,他想納妾,我也會吵,我也會爭。可要是吵不過,爭不贏,我也一樣隻得認命。聽我說,你是正妻,她不過是個妾。你是顧家的女兒,她全無依仗,你隻要小心行事,自有無數手段可以對付她,打壓她。將來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這樣固執,白白便宜了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反而毀了你自己。”

顧青瑤拚命搖頭,淚水無聲地滑落。欺淩陷害,陰謀壓迫,這樣的事,她不齒為,不屑為,她又為什麼要為那樣的一個男人去爭寵奪愛,空自輕賤自身。為什麼,錯的不是她,負心的不是她,背義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萬個不甘心,都在胸中化為無聲的呐喊,可又偏偏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青瑤,不要再倔強了。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千夫所指,家門同樣受辱。顧家的女兒怎麼可以被休棄,你再不甘願回去,你爹也不會答應的。到那時,綁也要把你綁回去的。”

顧青瑤無力地滑跪到地上,絕望地看向滿麵無奈的母親,張張嘴,想說話,想哀求,最後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覺得胸中有千萬種情緒,千萬種悲憤,卻不得渲泄。沉沉絕望的哀呼一聲一聲,似自心中最深處奔湧而來,自口中發出時,已然不似人聲,隻如困獸瀕死前的哀鳴。她一邊哀叫一邊低下頭,把臉埋在手中,悲叫低泣,一聲又一聲,短促淒惻。

顧夫人淚落如雨,也俯下身,想要勸慰她,房外卻有丫頭高喚:“夫人,老爺在找您。”

顧夫人無奈地搖搖頭,“看來你爹已經做夠了紅臉,要我去做白臉了。”站起來,走出幾步,又止步回身,“孩子,誰叫你身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你不認命,也隻得認命。”說完這句話,她長歎了一聲,走出了房間,對房外侍立的幾個丫環低聲叮嚀,“不要進去打擾,讓小姐好好靜心想一想。”

房間裏,除了顧青瑤的啜泣,再沒有絲毫聲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妻恩斷,也可以咬牙強挺。在今日,麵對著母親的勸慰,父親的決絕,驚覺所有的傲骨,所有的堅持,原來都在現實麵前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摧毀。一生的要強,竟不過是個笑話。這個可怕複可悲的認知,讓她就連哭,也漸漸軟弱地沒了力氣。

很快,她就要拭了淚,整了衣,重理雲鬢,做她端莊高貴的宋夫人。

她含著眼淚,低低地一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出手,探入衣內撫摸自己的心口。啊,這裏明明有至大的傷口,這裏明明被鐵錘一次次重擊。原來,竟仍然肌膚光滑,全無傷痕。暗傷,之所以為暗傷,隻因不見天日,不為人知,看不到傷口。所以,也仍可以帶著笑,繼續過以前的生活,當做所有的痛與傷,都不曾發生過。

她還是宋夫人,顧家的女兒,宋家的媳婦。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羨。笑著和人談詩論詞,談文論武,笑著把情敵一步步踩到最底層,笑著讓所有的醜惡汙穢都隱藏到萬丈光芒中。隻在無人的地方,冷眼看著不見天日,帶著永不得複原的暗傷日日潰爛,忍受著在呼吸停止之前,絕不會散去的傷痛。直到傷痕裂開,任淤血和毒膿湧出,將她徹底掩埋。

悲哀而無生氣地笑一笑,顧青瑤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淚,略略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喃著:“我不甘心,我不認命,絕不……”

夜色如墨,夜風如刀,月黯無光,馬蹄急促。

一連三天,避開大路,轉走山道,快馬急疾,不眠不休。隻想著,逃逃逃,遠遠地逃開,寧肯不做顧家的女兒,宋家的媳婦,寧可從此天涯飄零,隻為了這一股不甘不平之氣。縱然就此失去一切,縱然一生做棄婦,但這一身傲骨,卻終是不甘折,不肯屈,不願服。

三天的奔馳,顧青瑤一身的骨頭都快顛散了。她雖出身於武林大家,但自幼嬌生慣養,享盡榮華,平日又旁騖太多,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愛,反倒不將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連日奔馳,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風高之時,催馬不止,風如刀一般割膚生疼,頭上竟有雷霆之聲響起,隱有大雨傾盆而下的勢子。

顧青瑤麵色蒼白,策馬疾馳,但眼前山野寂寂,卻不知去何處尋立足遮身之處。

一道閃電劃過蒼穹,撕裂天地,恰似蒼天震怒發威。

馬受了驚嚇,立起長嘶,顧青瑤一個不防,被掀下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要站起,一時竟覺全身無力,站立不住。

馬卻沒有停留,縱蹄前奔,轉眼遠去。

顧青瑤幾番掙紮,還不及站起,大雨已經無情地從天而降,打在身上。雨聲之中,雷鳴電閃不絕,寂寂山野,一時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顧青瑤發亂衣汙,全身濕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走出幾步,卻又滑倒於地。再站起來,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棄掙紮,反而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戟指蒼天:“哈哈,我是妒婦,女子好妒,則不容於夫,不容於世,原來也不容於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發一道雷下來,把我劈死好了。”

蒼天似也有靈,如斯響應,雷鳴不絕,閃電不止,雨勢更顯狂猛。

顧青瑤一身汙髒,披頭散發,指天叫罵,其狀若狂,再不複絕美風姿,名家風範,倒似鬼母魔女,正襯得慘烈陰森的天地,非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