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動人(青蔻)
又來到那個湖畔了。
無力地坐下,靠在冰冷的石上,我感到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去,把頭埋在雙手裏,眼中有淚意,淚水卻固執地不肯流出,我聽見水鳥的鳴叫,我能感覺到,麵前,夕陽正緩緩沉下,湖水正在靜靜地流動,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又忽然變得那麼陌生,陌生得如同一個荒謬的諷刺。
我,到底做了些什麼?這半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過於年輕了?對世界,對……那個人,我到底了解了多少?俯過身,抱住那塊冰冷的石頭,我感到身體冷得正如石頭,我不住地發抖,發抖……此刻那些紛亂的思緒都漸漸沉潛下來,模模糊糊地化作一句話,在我心頭震響、震響,他——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
如果,沒有遇到這個人,或者,如果我們相遇的時間和地點有少許的改變,我現在的生活仍舊會沿著正常的軌跡吧。平靜、快樂,偶爾有少許的浪漫和刺激,如同我之前十九年的歲月。
“這個野丫頭,太喜歡冒險,太不肯安分,早晚她會闖禍的。”祖父早就這麼警告過。
是祖父給我取的名字,“簡直像隻活潑的小蜜蜂!”他總這麼說,那時,我才兩歲,蹣跚著胖胖的小腿在開滿玫瑰和丁香的花園裏來回奔跑,那時的我就如此頑皮而不肯安分,在花架後對著作勢嚇我的祖父大做鬼臉。於是祖父微笑了,對著我張開雙臂,一向嚴峻莊嚴的麵孔變得線條柔和,仿佛他隻是個最普通不過的鄉間老人。
我的祖父是葡萄牙貴族的後裔,1807年,他跟隨著父母,追隨流亡的葡萄牙王室來到巴西,祖父曾是巴西獨立的積極推動者,他熱愛著這片土地,尤其欣賞鄉下安靜的生活,所以他最終在鄉下置下了雲雀莊園。
據說,我的祖父曾想給我取名海倫娜。我曾祖母的名字,當年裏斯本上流社會出名的美人,曾經有幾位名畫家為她畫過肖像,那些畫至今還珍藏在家中。我很感激,祖父終於改變了主意,因為從畫上看,我一點不像曾祖母,她是如此儀態萬方,一雙高傲的綠色眼睛冷靜地注視著前方,仿佛不會為任何事物所動,而我,幾乎沒有過安靜的時候,我喜歡東張西望,時刻充滿了好奇。
我的表姐海倫娜更像我的曾祖母,她確實繼承了曾祖母的美麗,還有那份典雅和自信,雖然她對運動的擅長絕不在我之下。我們在原野上縱馬疾馳的時候,她始終比我領先,並且不時回頭,得意地嫣然一笑。騎馬爬山回來,我常常渾身上下髒兮兮,而她除了馬靴,連裙裾也未曾沾上泥。
海倫娜的一家是離我們最近的親戚,她,她的哥哥裏奧,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姑母姑父,就住在離開雲雀山莊十公裏的畫眉莊園,騎著快馬隻需二十分鍾,所以我們兩家的孩子常來常往。裏奧和我的哥哥馬爾斯是極要好的朋友,他們從小玩在一起,甚至在同一所寄宿學校讀書,直到馬爾斯去裏約讀法律,裏奧參軍,他們才算暫時分開。
幾乎所有的人一見麵都會喜歡海倫娜,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機靈,小小的孩子,說話已經像個小大人,據說後來,她滿十五歲以後,收到的情書是方圓幾百裏的名門小姐裏最多的——那時我已經遠在巴黎了。海倫娜是所有人的寶貝,也許隻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我的祖父,另外一個是我的哥哥馬爾斯,也許因為他們都太愛我了,所以不舍得把愛再分給別人。
我的祖父對我近乎寵溺,隻有在我麵前,他臉上的嚴厲才會完全消失,嘴角露出和煦的微笑,有時候他的眼神甚至是頑皮的,而麵對馬爾斯和海倫娜,他依舊是一貫的嚴肅和莊重。對於周圍的人來說,祖父是個令人畏懼的人物,他守舊古板,對人對己都非常嚴厲,所以,雖然他的正直為眾人所敬重,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怕他,包括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姐。
“當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盯著你的時候,老頭仿佛要看到你心裏去。”有一次,海倫娜似乎心有餘悸地說。
我一直在祖父身邊長大,在他的疼寵下,在哥哥馬爾斯幾乎無微不至的嗬護下,我的童年非常快樂,雖然我早就失去了母親,而父親又一直在外省軍隊。
當我十歲時,祖父去世的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了下來,我根本不相信,我那一直腰板挺直的祖父也會死去,我嚇壞了,哭了又哭,直到馬爾斯把我摟在懷裏,“別害怕,梅麗,一切都會好的,我會保護你,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那時,馬爾斯已經十七歲,在大學讀法律,已經是個神情嚴肅的大小夥子,神態之間已有了我祖父家族特有的高貴,但他終於沒能一直守在我身邊,我遠在巴黎的多麗斯姨媽堅持要把我接走,於是,馬爾斯親自把我送到巴黎,在用一條潔白的手絹一遍遍擦擦拭我臉上縱橫的淚水以後,他一步步倒退著離開,消失在了門廳口。
我在巴黎生活了八年。一個習慣在南美廣袤的大草原上奔跑的孩子,最初覺得巴黎簡直就是個悶死人的大牢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了巴黎的種種迷人之處,大都市裏的冒險和大草原上的冒險一樣新奇和刺激。和祖父的精明截然不同,多麗斯姨媽有點糊裏糊塗,姨夫又是個隨和的老好人,所以我受的管束比以前更鬆,至少,我不用再聽保姆特蕾茜關於淑女行為的一次次絮叨,或者不耐煩地在書房裏聽祖父講述老貴族們的家族血緣,但終於連姨夫姨媽都無法忍受野馬似的我,他們把我送去學了舞蹈,大概希望我能借此折騰完過剩的精力。當然他們沒料到,我會真的愛上了舞蹈,也愛上了音樂。
這八年,我生活得很快樂,雖然當我想念馬爾斯和雲雀莊園的時候,我總會感到心頭有憂鬱劃過。
因此,當馬爾斯寫信,讓我立刻返回巴西的時候,我的心頭立刻湧上了強烈的思鄉之情。
當船靠岸時,我站在船舷拚命張望,想從岸上的人群裏辨認出哪個是馬爾斯,好久沒見到他了,他的麵貌在記憶裏變得熟悉而又陌生。
“梅麗。”一聲輕柔的呼喚,我扭頭,是他,是馬爾斯,幾年不見,他似乎更加高大了,臉龐完全是個成熟的男人,和我一樣,他有著棕色的頭發和眼眸,眼神堅定而又溫柔,方正的麵孔,唇上開始蓄起髭須,他的五官輪廓越來越像祖父,嚴肅而高貴。
當我愣愣地看著他的時候,他把我攬進懷裏,親吻著我的額頭,“梅麗,你長大了……”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真的終於回家了……
坐在馬車上,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問題,我也沉默著,馬蹄得得,清脆而單調,空氣裏彌漫著熟悉的清新的原野氣息,此刻的沉默讓人感到內心的放鬆。
“你變多了,梅麗,我幾乎都不敢認你了,”他終於開口,“你變得那麼漂亮,完全是個巴黎的時髦小姐,再不是那個會滿地亂滾的小野丫頭了。”
“我還是我,”我笑著說,“外表是會騙人的,我還是那麼不安分,你去問問多麗斯姑媽,這幾年,我讓他們頭疼到了極點。”
他微笑了,笑得溫暖,“我相信,你讓所有的人感到頭疼。”他停頓了一下,眼光仍然直視前方,“有一件事,在到家之前我必須告訴你,這次我必須召你回來,因為——父親死了。”
我呆住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一迭聲地問,“他是那麼健壯,半年前他還去打獵。”
“父親的死很突然,讓所有的人意外。”他說。
我扭過頭去,看見一隻灰色的鳥從草甸上飛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