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難為(雲中葉)
序曲
雪乘風勢,流亂逐風回,四荒外千花迸發,時聞折枝聲。就在這冰天雪地的夜裏,四下裏卻鬧哄哄的,站滿了身披白色鬥篷的人,無數火把明晃晃地照得大地如同白晝,這些身穿白色鬥篷的人呼喝著將一名黑衣人逼到了懸崖邊上,那名黑衣人的黑巾已經掀開,濃眉怒目,虯髯滿麵,懷裏卻抱著一位容顏慘淡的絕色麗人。然而那位麗人雖然麵色蒼白,神情卻非但無所畏懼,反而充滿了幸福。
“南宮翱,你把影兒放下,本王饒你不死。”說話者就站在白色鬥篷的眾人之間,白麵微須,貴氣逼人,神態卻顯得很是慌張,顯然非常在意那位在黑衣人懷裏的麗人。
“饒我不死?”黑衣人悲憤地狂笑數聲,“獨孤旭,十四年前,你逼得我們家破人亡,又厚顏無恥地奪走了我的妻子。如今你還要滿口謊言欺騙於我?”
獨孤旭麵色一沉,似乎想要發作,但很快又收斂了怒色,低聲下氣地說道:“南宮翱,你也說過了,都十四年過去了,如今本王和影兒都已經有了孩子,難道你忍心讓我們家人分離?”他的聲音在這個冰天雪地裏顯得格外滄桑,那位麗人本來一直凝視著黑衣人,聽到這話,忽然轉過臉來,柔聲說道:“王爺,這些年岑影多謝你的照顧,可是,岑影畢竟是南宮翱的妻子,十四年前,岑影以為夫君身亡這才下嫁王爺。若是岑影知道夫君根本就在人世,岑影寧死也不會嫁與王爺的。王爺,你若真的疼惜岑影,就放了我們吧!”
“影兒!”獨孤旭臉色大變,“十四年來,本王自問待你真心一片,即使不能得到你的真心,也不至於這麼絕情!就算你不念舊情,也該顧及昶兒!”
“昶兒?”岑影有些恍惚,也有些不安,“昶兒……”
“娘!”獨孤旭的身邊忽然鑽出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同樣的錦衣貂裘,襯得容貌愈發俊美,“娘,你不要拋下昶兒。”
“昶兒!”岑影心疼地喊了起來,她置身於眾人包圍之中也不曾流露什麼懼怕,此刻卻相當不安起來,“昶兒,你和娘一起走。”
獨孤旭緊緊地握住了兒子的手:“影兒,昶兒是本王的親生骨肉,你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
“王爺……”岑影的話還沒有說完,獨孤旭已經冷冷地一甩袍袖:“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回到什麼前夫身邊,本王不會阻攔,但本王的兒子,本王同樣不會放手。昶兒,”他蹲下來,急切地搜索著兒子的眼睛,“昶兒,你是願意跟你娘,還是願意跟父王?”
獨孤昶焦急地望望傷心欲絕的岑影,又望望身邊滿眼期待的獨孤旭,忽然衝著岑影大聲喊道:“娘,你為什麼要拋下我們父子?為什麼?是不是昶兒做錯了什麼?如果昶兒錯了,昶兒給你認錯,但是娘你不要離開我們……”他淒厲的童聲回蕩在山野峭壁之間,岑影的眼淚刷地一聲流了下來。從王府一路跟著南宮翱逃出來,她一直不曾後悔,但是她沒有想到她的行為會令兒子這麼難受。這輩子,她是注定要成為一個罪人,或者辜負了南宮翱,或者傷害了昶兒!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淚水卻流了下來。
忽然,一抹灰色的人影疾如閃電,掠過眾人,雪亮的長劍狠狠地刺向她身後的南宮翱。她不及思考,立刻和身擋在南宮翱麵前。那灰色的人影驀然收劍,避開了岑影又向南宮翱的頸脖刺下。南宮翱被逼鬆手,獨孤旭的手下早已蓄勢待發,搶步上前拽過了王爺夫人。南宮翱頓時成了人群包圍的困獸。
“翱哥。”岑影大聲疾呼,忽然拉住獨孤旭的衣袖,“王爺,求您放過翱哥!”
獨孤旭哼了一聲,掙脫了岑影的手。岑影踉蹌幾步,摔倒在崖邊。獨孤旭麵露不忍之色,上前兩步,卻見岑影根本不關心自己的境遇,隻把一雙俏目投注在南宮翱身上。他不由冷冷止步,右手果斷地一揮,手下一窩蜂般圍困了上去,南宮翱左右支絀,眼看就要成為刀下亡魂。忽聽得“啪啪啪啪”,灰衣人淩空連踢,獨孤旭的手下紛紛倒地。獨孤旭臉色又是一變,但南宮翱周圍一有空處,灰衣人的長劍便入出洞之蛇,寒光閃閃地逼迫著南宮翱的眼睛,南宮翱連退兩步,一隻腳已經踏出了懸崖。灰衣人毫不手軟,長劍依然不離南宮翱的眼睛,南宮翱大叫一聲,身體搖搖欲墜,待要躲閃,灰衣人的長劍已經既準又狠地刺入了南宮翱的肩胛骨,拔劍的瞬間,南宮翱仰麵墜下了山崖。
“翱哥!”岑影花容色變,掙紮著撲向懸崖。獨孤旭還沒反應過來,她忽然縱身一躍而下。
“娘!”獨孤昶慘叫一聲,也撲了上去,但灰衣人眼疾手快,左手有力地扣住了獨孤昶的手腕,硬生生把獨孤昶扯離了懸崖。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獨孤昶狂叫數聲,但灰衣人的手指如同鐵箍,他掙紮越猛,手上的疼痛越甚。可疼痛越是劇烈,他反而越是桀驁不馴,一雙眼睛仇恨地盯緊了灰衣人,忽然低頭狠狠地咬住灰衣人的手背,這一口用力之大,幾乎深入灰衣人的骨頭。灰衣人輕輕地叫了一聲,聲音竟是清脆異常,兩隻晶亮的眸子惱怒地盯著獨孤昶,忽然用力一擲,將獨孤昶擲入人群。他向著懸崖進了兩步,迎風而立,但見懸崖崢嶸崔嵬,枯鬆倒掛,飛湍瀑流,黃鶴難飛,猿猱愁度,根本無從落足攀援。崖邊吹來的寒風凜冽刺骨,吹在他裸露的皮膚上猶如刀割,他卻渾然不覺。眼眸之中,有點點淚光,盈盈欲滴。
冷玉張開了眼睛,房間裏有人!盡管那人在黑暗中不曾流露出一絲呼吸的氣息,但是多年的警覺,使冷玉對於危險幾乎有一種本能的感應。他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行動。敵不動我不動,這一向是他的風格,他善於後發而先至。但是黑暗中的那人顯然比他想象中更具備耐性,他悄無聲息地待在房間裏某個角落,也許,他就在冷玉的床前;也許,他隱身在門後麵。冷玉不能肯定他的具體所在,不管他如何沉息尋找,也找不出那人的痕跡。如果不是他堅信他的本能,他會以為那僅僅是他的錯覺罷了。他睜大了眼睛,眸子在漆黑的夜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睫毛又濃又密,眼珠子又黑又大,眼角處斜斜地上挑,顧盼之間,風情萬種。如果不是他下巴上滋生的落腮胡子侵占了他大半個麵頰,他看上去會更像個女子。不過他討厭別人說他像個女子,事實上,他對於女人苛刻到近乎鄙視了。這一點與他的徒弟獨孤昶恰好相反,相較於他的不近女色,獨孤昶簡直就是一個花心情種,從十六歲開始,獨孤昶的身邊就不乏女人,而他就像一個穿花蝴蝶,留戀於每一朵芬芳的奇花異草。
獨孤昶!他知道房間裏的人是誰了。這個世界上能夠潛入他的房間,潛伏在他的身邊而不被他知曉的隻有兩個人:他的師傅和他的徒弟。他的師傅沒有必要和他玩捉迷藏的遊戲,那麼,眼前這個人就是——
房間裏的燈火驀然亮起,獨孤昶修長而充滿了力量的身體就站在他的床前,距離他不到三尺。兩人四目相對,獨孤昶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師傅,你真是警覺呀!我以為我足夠小心了。”
冷玉冰寒的目光猶如利劍一般刺向獨孤昶,但願目光能夠殺人,這樣他就可以在獨孤昶厚顏無恥的臉上刺出無數個小洞,讓他再也不能憑借這張俊美異常的臉蛋玩弄那些無辜的姑娘了。
“出去!”他懊惱地盯著離他一尺之內的那對瑩亮漆黑的眸子,冷冷地喝道。四年了,他教了獨孤昶整整四年,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成就感,反而越來越感覺到挫敗不堪。四年的光陰,奇跡般地讓一個比他矮小的男孩子變成了超過他整整一個腦袋的少年郎了,這個少年郎憑借著驚人的天賦和頑強的韌性吸收了他所傳授的所有武功,甚至已經超越了他的能耐,盡管關於這一點冷玉是如此的不樂意承認,但是獨孤昶能夠在他完全無所察覺的情況下潛入他的房內,逼近他的四周足以說明任何事實;四年的光陰,神奇地賦予那個狂暴的男孩子一種奇異的魅力,這種魅力無所不在地從他精美的五官,從他肌肉勃發的身軀,從他堪稱完美的身段,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迷惑著他周圍任何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青睞的目光。該死,他越來越覺得當獨孤昶的師傅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也許師傅根本就高估了他的能力,他何德何能,可以影響乃至改變獨孤昶,四年時光,改變了許多,卻獨獨沒有改變獨孤昶醜陋而敗壞的脾性,他依然頑劣,依然任性,依然驕縱,依然如此的不成熟。冷玉覺得自己簡直一敗塗地了,他真的不能再教他什麼了,武學境界,他已經不敢和他較量;為人處事,獨孤昶頑固得就像一塊無法轉移的磐石。他永遠都不會謙虛地接受別人的教誨,比如不要隨意進入他的房間。
“我警告過你……”
“不要擅自闖入你的房間。”獨孤昶嬉皮笑臉地扮了個鬼臉,即便他的五官扭曲得擠成了一團,依然無損他的俊美,“師傅,這次我一直數了十下你才知道的哦,昶兒是不是很有進步呢?”冷玉出手點亮了房內的燭火後,他非但沒有離開冷玉的床邊,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地趴在冷玉的床上,呼出的氣息讓冷玉渾身不自在起來。
“下去!”冷玉的目光更加冰寒了,“不要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師傅!”獨孤昶委屈地垂下了眼瞼,濃密的睫毛頓時猶如兩把精巧的扇子,遮蓋了他狡黠的目光,他慢吞吞地下了床,站在冷玉的床前,“我以前也是這樣的啊,師傅你幹嘛這樣冷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怕我揭發?”
他說得慢條斯理,冷玉卻不由得驚跳起來:“你胡說什麼?獨孤昶,你已經不再是十四歲的小孩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玩這些無聊的遊戲!”冷玉歎了口氣,忽然被濃濃的失望所籠罩,這個世上還有像他那樣失敗的師傅嗎?“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什麼時候才能把我的話聽進去……”
“顧左右而言他!”獨孤昶抬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審視著冷玉躲閃的眼睛,“師傅,剛才的一瞬間,你似乎非常害怕,為什麼呢?”他狹長而優美的眼線眯了起來,那使他像極了一個聞到獵物氣息的獵人。冷玉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驚怕,他的徒弟才十八歲,比他足足小了四歲,然而這一刻,他卻覺得或許不是這樣,獨孤昶在某些方麵根本早就超越了自己。
“獨孤昶,如果你是為了把我逼走,我……”他再也興不起什麼鬥誌了,也許他夠聰明的話,應該盡快離開獨孤昶,連他一向自傲的身手他都已經膽怯了,他還有什麼可以與獨孤昶抗衡?今夜獨孤昶可以無聲無息地逼近他的身邊,明天獨孤昶甚至能夠把手放到他的臉上……他陡然一震!
獨孤昶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怎麼,你想逃避嗎?你害怕了!”一抹戲謔而殘忍的微笑在獨孤昶線條明朗的唇角漾起,“四年前我還一無是處時你沒有離開,你以為,現在我會讓你安然離開嗎?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帶給我的種種羞辱而放你一馬嗎?師傅,小王什麼時候是這樣仁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