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州,商貿繁華地,商賈雲集,富戶眾多,有一樓姓商人,精明果斷,在眾賈中不算引人注目,但也讓人絕難忽視,他除了經營多家商號,還建了一座善堂,擎州最大的善堂——濟善堂。
而負責打理這座善堂的是一位女子,很年輕的姑娘,姓羅。
“羅姑娘!羅姑娘!”黝黑的青年人風風火火地跑進屋,“你不是要去張府嗎?時辰到了……哎你怎麼自己掃地?我來我來!”
被搶去掃帚,女子溫溫笑著,“叫我小扇就好,什麼羅姑娘,我聽不慣,何況掃掃地又不是重活,我從前常常做的。”
“你現在是善堂當家,一把手啊!怎麼能做這種事,你做完了,我上哪兒混飯去?”
青年勤快地掃掃掃,揚起半高灰塵,小扇悄悄往後退了兩步,隨手拿塊布巾浸了水,擦拭起隻這一會兒就積了一層灰的桌櫃。
“十九,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就叫十九,沒有名字。”青年抬頭,咧嘴笑。
“哪有人就叫十九的?你騙人吧……”她想了下,歉然笑道:“對不住,你不想說,一定有難言之隱,我不該問的。”青年的臉皮很輕微地扭曲一下,恨恨地極小聲嘀咕:“當然是難言之隱,好在隻有兩年,忍忍就過去了,不然日後重回江湖,叫人知道唐氏三傑之一在善堂做白工,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十九,你、你說話……”
“啊?我已經這麼小聲了,你還能聽得見?莫非你也是深藏不露的高、咳……咳咳!”
小扇已經退到門外,勉強笑道:“我是想提醒你,你把灰揚得太大,又一個勁兒說話,會嗆著的。”
“你怎麼不早提、咳咳,提醒……”青年憋的一口氣終於衝出來,“好家夥,比十六研製的‘一獨嗅’有過之而無不及,幸好沒有毒。”
“你說什麼?”
“啊,沒什麼,我習慣自言自語,羅姑娘你不用理我。”青年又是咧嘴一笑,心裏卻想罵,他為什麼要為別人的過失補償,耗費他的大好年華啊?!
小扇向房裏看看,揚起的灰塵還懸在半空不肯下落,看來隻好回來再擦了,將布巾隨意掛在門拴上,示意青年和她一同往外走,邊走邊輕聲說道:“這幾年來,村裏和這兒的幾處善堂都有很多你家裏的人幫忙,你們是樓四哥的朋友嗎?”
“呃、哦,算是吧。”他的臉有些僵化的跡象,誰跟這一家姓樓的王八蛋是朋友?!
“怎麼你們家的人都沒有名字?全都用數字稱呼,十九、十六、二十七、三十三……”小扇有趣地扳著手指,“你家的人好多,一定很熱鬧。”
“嗬嗬,是挺熱鬧的。”每批得赦回去的兄弟必定要好好教訓當年那個闖下大禍的混蛋,毒針飛刀鐵蒺藜袖箭黯然鉤銷魂爪燕子鏢霹靂火彈七步顛踣香……一吐心中怨氣,如今那個混蛋怕是已經兩年沒下來床了。
“可是好奇怪啊,怎麼你們都不按年紀長幼排數的?二十三大叔一把年紀,小十六卻好像隻有十幾歲。二十七是和我差不多的姑娘家。”小扇邁過門檻,轉頭繼續道:“還好知道你們都姓唐,一定是大家族,叔伯兄弟姐妹都有,不然還以為像三郎養的小鳥,一隻一隻都排了號……啊,我隨便比喻一下,沒有別的意思,你千萬別見怪!”
“怎麼會,樓家惟一的老實人,也隻有羅姑娘你了。”剩下全都是又奸又滑的毒舌頭,比他唐家的淬毒暗器差不了多少,唐十九繼續習慣地將聲音壓得極低地自言自語:“有什麼怪,姓樓的一家子排行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看外表,樓五至少應該排到樓三前頭吧?”
小扇臉微燙,小聲駁斥:“什麼樓家人,我姓羅!”
“咦?你還是能聽見!”
門外停了兩輛馬車,一輛是早備好的,正準備接小扇出門,另一輛剛到,車簾半挑,一位青年俊逸冷淡,清弱削瘦,正欲下車。
小扇趕緊跑過去扶住他,“林大哥,你怎麼自己來了,三哥呢?”
林彥就她攙勢躍下馬車,淡淡地道:“沒有他,我便不能單獨出門了?事事靠人,將來日子怎麼過?”
小扇瞧得心驚肉跳,“你、你慢慢下車,幹什麼往下躍啊?天一直陰著,怕是要下雨,你的腳痛又要犯了吧?我叫人找三哥來給你推拿。”
“他的腳有毛病嗎?不缺不損,裝什麼虛弱!”馬車邊,一位勁裝貌美女子不屑地哼著:“進門轎、出門車,我還以為他沒有腳,原來能跑能跳的。”
林彥淡然地掃她一眼,沒有說話。
“廿七,原來你跟著來的,那我還放心些。”小扇溫然一笑,“唉,叫你廿七真是拗口,能不能叫你名字啊?”
唐廿七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道:“叫我唐柔好了。”
唐十九張大嘴巴,“你、你敢說出來?以後叫人知道會笑一輩子……哎喲!”
唐廿七哼了一聲,揉揉指節,“當我沒說,還是叫廿七算了。”
“阿柔,我要去張府,你有沒有空?和我一起去吧。”
看著小扇質樸的笑臉,她竟發作不起來,猶豫了一陣,瞧見林彥冷淡的神情,不禁火氣又起,“你們這位林大公子嬌弱得很,萬一我一眼看不到,說不定真的殘了瘸了什麼的,我可賠不起!再要唐家白做十年工,拿出十萬兩銀子補償,人人對姓樓的低聲下氣……”唐十九暗暗推她一下,她立即頓住,瞧見小扇愕然地看她,不由一哼,別過臉去。
小扇悄悄扯了下林彥的衣袖小聲道:“她在說什麼?他們不是樓四哥的朋友嗎?怎麼提起來就咬牙切齒,這樣生氣?”
林彥溫煦道:“別理她,她一直是這副脾氣。”
唐廿七柳眉一豎,“我什麼脾氣?本說好唐家人是幫軍裏和善堂做事……”唐十九插了一句“是白做事”就被她一把推開,“了不起被姓樓的假公濟私一下,你又不姓樓,憑什麼要人鞍前馬後地替你跑腿。還動不動冷嘲熱諷,要是平日裏江湖上,早就被五馬分屍,輪得到你現在輕視猖狂?”
“這裏是尋常日子百姓家,不是平日裏江湖上,你來接替前,家裏長輩沒有叮囑過你什麼該說該做什麼不該說不該做嗎?”林彥仍是冷淡地說道,他對外人,一向如此,“何況,我並沒有輕視過誰,也從沒要求有人跟著我,你受人之命聽我派用,我其實也沒要你做什麼。”
唐廿七大怒,手往腰上一摸,方記起凡派往善堂之人,一概不允帶隨身暗器,這姓林的又不會武功,不由得忍了又忍,憤憤然作罷。
小扇不明就裏,但見林彥眉頭微皺,手在腿邊撫了一撫,便背過手去,知他腳傷又犯,大是著急,扶他往階前坐下,“你還逞強,明明痛得厲害,治了兩三年也不見好,日日要推拿幾次,我去找樓三哥來!”
林彥扯住她,“你不是有事忙嗎?正事要緊。”他微微一笑,“三哥在後頭呢,一會兒就到,我在這兒等等就是,你做你的事去。”
小扇搖頭,相處六七年來,情如同胞兄妹,她最清楚,林彥性子是如何倔強,再痛也不肯吭聲示弱的。
“你騙我,樓三哥要來,怎麼會不和你同行?”
“騙你幹什麼,他在街上看見兩個小鬼打架,自然要去勸的。”林彥無奈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去張府?怎地樓老五不跟你一起走,反倒自己先去了?”
“什麼?他先去了?糟了!”小扇大吃一驚,“快,十九,我們趕緊過去!”
“啊?哦。”唐十九趕快拉過馬車,“慢些慢些,羅姑娘,你不會武功,小心摔著啊!”
小扇慌慌張張地跳上馬車,轉身向林彥大聲道:“那我先去了,你等一會兒,我碰見樓三哥,叫他馬上過來找你。”林彥向她揮揮手,見馬車急匆匆地離去,不由莞爾一笑,手掌按上腳踝,眸光轉處,唐廿七正瞧著自己,像在發呆,又像在想什麼,剛要說話,忽聽得興奮的叫聲由遠及近。
“林子!林子!我又撿了一個來,這回一定比得過老五了!”
林彥當做沒聽見,眼神瞟到連綿的烏雲上……
一進張府,就聽見討價還價聲。
“那、那三百兩總成吧?”
“三百兩?虧你說得出,不嫌丟人?好歹你也算擎州大戶,跺一腳地動山搖,區區五千兩算什麼,捐助善堂,扶濟幼童,是積德行善的大好機會,九牛一毛,你也要猶豫這麼久,還得去問老婆,是不是男人啊你?”
任何人被嘲笑懼內都不會太有麵子,於是一咬牙一跺腳,“五百兩,不二價!”
大胡子腳下一滑,“五百兩?我費了這麼多口水你才應五百兩?還不二價,菜市口買菜啊!”
買下菜市口也用不上五百兩吧!“樓五爺,我最後再加一百兩,隻這樣了,不能再多了。”
“我提五千兩,你敢還我六百兩,你說,你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啊啊,救命啊——”
小扇實在聽不下去了,這是求捐還是搶劫哪?
“槐樹,快住手!”
樓江槐動作一滯,張員外被及時從魔掌上救回一條命,慌忙向後退至牆根,驚恐地望著上門打劫的凶惡強人。
“小、小扇姑娘,你、你快攔住他!”差點痛哭流涕,還好救星終於來了!
小扇尷尬地施禮,“實在對不住,五爺在跟您開玩笑,絕不是有意嚇您,您千萬見諒,別和他一般見識。”
“喂喂,小扇……”
被冷厲的目光一瞪,強人乖乖閉嘴。
張員外戰戰兢兢,“拙荊正在內院等姑娘,樓五爺若有興致,可隨意在寒舍遊賞,張某就、就不奉陪了。”
大胡子死盯著他,“其實咱們也可以好好談談,你捐一份,尊夫人捐一份,一半一半,我算你兩千五百兩,怎樣,劃算吧?”
張員外嘴角抽搐一下,“樓五爺,這捐銀一事,讓拙荊和小扇姑娘自行相談,我們就不要插手了吧?”
“你老婆捐多少,也是你付銀,一人一半,各賺好名聲,省得積善之名都被你老婆占去,你一點沒沾上,多吃虧。”強人獰笑著逼上來,“怎樣?一人一半,共五千兩,銀票或是現錢我都沒意見。”
張員外抖如篩糠,求救的眼神急急拋向救命菩薩。
“槐樹!”救命菩薩渡世救人,寶相莊嚴,“你再亂講一句,善堂就不用你幫忙了。”
大胡子如聞天音,立即棄惡從善,凶臉瞬間和藹可親,“張員外,咱們有話好好說,何必你不情我不願傷了和氣,來,你帽子歪了,我幫你扶扶正。”
張員外駭得腿都軟了,“你、你別過來!”
“什麼?我可是一番好意……”
“槐樹,你去府外等我,十九去買東西,一會兒就回來,你看見他,不許和他吵嘴,更不許打架。”小扇拉住他的衣袖,鄭重警告:“你再胡來,我叫善堂的孩子誰都不理你。”
樓江槐垮下臉,“小扇,我在幫你籌銀子,你怎麼不領情,還扯我後腿?”
誰在扯誰後腿?!小扇瞟他,“你走不走?”
“好好,我這就出去。”眼光一溜,見張府主人正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不由得咧嘴一笑,“張員外,不如,咱們出去談?”
張員外冷汗頓下,“不、不必了吧,啊,我想起來了,我櫃上還有事,阿壽,快備車,咱們去櫃上!”他匆匆一拱手,“兩位自便,張某就、就不奉陪了。”揪過一個家仆擋在身前,逃也似的離開。
“喂!咱們再好好聊一聊啊……”不甘地朝著遠去的背影大吼,他一回頭,正見女子微沉的臉,不禁暗叫不妙,立刻識時務地賠笑,“小扇,我去外頭等你,你慢慢談,談多久都沒關係,我等你,哈哈哈哈……”隻這幾句話,他便已溜出大門。
小扇又好氣又好笑,看了一眼另兩個驚魂未定的張府仆人,溫婉一笑,“麻煩兩位帶路,夫人一定等急了。”
出府時,天空已飄起了雨絲,細細的,涼涼的,沾衣欲濕,大六月天的,少見這樣的微雨,讓她起了漫步而行的悠閑興致。
一掀馬車簾幕,某人本在其中呼呼大睡,聽得動靜,立即驚醒,見了她,馬上聲明:“十九先回去了,不是我趕他,是他主動回去的。”伸臂欲拉她上車。
她搖搖頭,“槐樹,我想走一走。”
樓江槐愣了愣,“好啊,我陪你走,你難得空閑,咱們幹脆去城外兜個圈子再回去。”
她仍是搖頭,“善堂還有很多事要忙,哪有空閑出去兜圈,我隻是想走著回去罷了,老是乘車,怕有一天路都不會走了。”
樓江槐從馬車上跳下來,小心地觀察她,“小扇,你生氣了?”
“沒有。”她婉然一笑,“張夫人捐了銀,我高興都來不及,有什麼氣好生。”
“她捐了?捐了多少?”
“三百兩。”
“三……百兩?”樓江槐握拳,“我去找姓張的再聊聊!”
“你還去?你去,這三百兩也沒有。”小扇瞪他,“你嚇著張員外,下回他們不捐了,善堂怎麼辦?”
“小、小扇,你最近越來越有威嚴了,四哥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瞪了半晌,小扇最終仍是忍不住笑了,“我們回去吧。”
於是空著馬車,牽轡緩緩而行,一路經過繁華的街道,店鋪林立,布幌招搖,吆喝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縱使雨絲飄落,仍是難退街上人潮,“擎州可真大,我到這兩年多,也沒有走全過,若是從前的我,一定以為這就是山外的全部了。”
樓江槐轉頭定定地看她一陣,“人長大了,自然見識得多了。”
小扇抿嘴笑,“我知道,你一定笑我沒見過世麵,又土氣又傻兮兮的,什麼都不懂都不會。”
樓江槐摸摸心愛的胡子,“你現在什麼都懂都會啦,善堂打理得井井有條,賬目管理得清清楚楚,到外頭遊說那些官夫人商賈太太們捐銀給善堂,四哥都說你很有天分,又勤快又好學,要是一輩子窩在山溝裏就太可惜了。”
小扇懷疑地瞥向他,“樓四哥誇林大哥,好像也是這幾句話吧?”
“咦,明明有差幾個字……唉,你記那麼清楚幹什麼?”樓江槐忽然有點沮喪,“我接你出來,不是讓你這麼操累啊,整天忙來忙去,瘦了好大一圈。”
心頭一暖,她微垂頭,低聲道:“嗯,你是為了讓我寬心,不再想從前的事。”
當初,乾峪嶺一場大水一場瘟疫,讓她目睹了多少生離死別撕心裂肺,善堂孩童一一病倒,三兩月間竟夭折了近十人,爹爹繼而染疫而歿,她悲痛欲絕,一時間心力交瘁,也是一病不起,嚇壞了樓江槐,加上林彥腳傷久治不愈,他與樓三哥一商量,便將二人帶出乾峪嶺,送回擎州老家休養,一待至今。
去年家裏擴建了善堂,四哥知她心底所念,便將其也命名為“濟善”,交由她打理。
“小扇,你在這裏,過得快樂嗎?”
很溫柔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總在不經意時,顯出他的細心,於是她便會想,是怎樣一路走來,從往至今,明明如清水般平淡,卻像釀藏多年的老酒,讓她醺醺然,欲醉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