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韶華(薇淩)
燕洲,新德九年,五月。
朝霞倒塌了一壇天火,燃盡江湖綠山碧水。
一個少年臨淵獨瞻,清流中的倒影熟悉而陌生。他認得那雙眼睛,那種神情,是他麵鏡相對了二十六年的熟悉。那雙眼珠裏所呈現、變幻的波光,無論是喜、怒、哀、樂,都如是呼吸般。
但,那張過於驚駭的麵容,他卻想否認!明明記得自己並非這般的妖異,偏偏這張臉就一次次地映照在朝晨昏合、雨露夕照的水麵上!
為什麼?
是他記錯了?還是這張臉長錯了?
水中的容顏,抿唇而笑。淺弧的笑意隱蘊著些許荒謬,與深沉的迷惑!
碧幽幽的林道上,小草小花兩邊迎笑。白露晨曦中,一抹粉藕色的衣衫,一首輕快如雀的小曲,迎麵走來一個高挑的少女。纖長的身姿,瘦細的腰,飄逸的裙幔,如玉的容顏。
鵝蛋圓的臉,直俏的鼻子,清新的雙眉,櫻桃似的小嘴唇。一雙丹鳳眼眸明亮,黑白分明的水紋裏,蕩著層層的輕愉淺笑。
她的名字叫禦風。
長長幽亮的烏發上係著鵝黃淡粉的小花。
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氣,悄悄地停在那少年身邊的淵水旁。鳳眼斜睨著他,這種神色有著說不出來的美麗。她低低歎了口氣,閑閑地一笑,清柔的聲音說道:“你還想不起來?”
少年不吭聲,也沒有半分要理會她的意思。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仿佛是入了定的老僧,縱使是天底下最動人,最會說話的女子,也不能使他動一動眉毛。
他的眉毛上沾了一滴不知是從何處垂落的露水。瑩瑩地閃著光,隨著他傷痕未合的左麵臉頰,緩緩滑落下來,如是一顆不能說出來的淚水。“滴”的一聲,掉在水淵上。
慢慢溶和了,消失了去。
禦風不知為何,偏偏看住了那一顆露水,心裏不由得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
她從不曾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良心難安。一向素情自處,從不關心以外的人和事。她從懂事起,到如今,可以說是與世隔絕的,身邊隻有師父,和一些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師兄師姐。但自從師父離開以後,一切的閑雜人等就更少回來這座偏僻的野穀。
這個少年,是師父走之前留下的。
也沒有說要她照顧他。
他也沒有離開。
於是,兩人便這樣自然地成為了穀中僅有的人。
而,這個少年自從他清醒過來以後,就一直失卻了一樣東西——記憶!他想不起來了!
他是誰?為什麼會在?是怎麼來的?來之前他正在幹什麼……
一切的一切,他都盡忘了!
每一天,他都默默地沉思著,尋找著過去的記憶!
禦風也不知道他的過去。第一次瞧見他的時候,他便已是昏迷不醒,並不曾告訴過她,任何一樣有關於他的消息。
“子鳶——”少年突然低聲輕喃道。
一雙秀氣而清湛的眼睛裏,閃著隱隱要點燃的火光。他緊張地握住了雙拳,整張臉的神情都繃緊了,如一根弦!一翎箭!他的氣息驟然強大得如一簇將要騰騰燃燒的烈焰!
禦風感覺奇異地看著他。心裏麵隻想著一件可怕而荒唐的事情:他的身體裏住著一個不屬於這具軀體的魂魄!
樹陰間霎時有些寒涼。
禦風緊了緊衣衫。她不相信有鬼,的背山裏有許多墳,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但從小到長大,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鬼魂!
但她卻對麵前的這個少年有些畏懼!
少年眼中的火花,並沒有爆發,而是沉沒了,顯然他又想不起“子鳶”是誰?
夏天即將過去。
禦風坐在樹椏上閑適地晃蕩著雙腳,伸出去的手背上,總能停下一兩隻小鳥。輕輕地啄著她的手,微微的麻癢,讓人忍不住輕笑。
一雙靜默如潭、死寂如淵的眼睛,從青竹簡舍的窗戶上透出來,漸漸地看著外間的這一幅情景。一片白茫茫的記憶,如絲如霧地迷糊飄移不定。他真想能伸手進腦中,把它抓出來,放到麵前,牢牢地看住。
那種逗弄小鳥的笑意,那種微笑,那種回眸看他時的狡黠與純柔,是如此熟悉地埋進他的心頭。倏地就如一把尖刀子般,刺中了他的要害。
禦風並沒有留心他的舉動,隻是如往常般,撫摩著小鳥滑順的羽毛。這山穀裏太靜了,如果沒有這些朋友相伴,她想自己該是多麼的寂寞而無聊。
她從未出過外間,也不想出去。聽說外麵的世間,複雜而紛亂,永沒有山穀中的清淨與閑樂。
何必要出去呢,在此老了,便死了,沒有什麼不好……
她悠閑地一笑。
清秀的眉毛,揚了起來。
雙腳卻驟然被人捉住。一雙爬布著淡淡的傷痕,卻修長有力的手,從樹下伸上來,穩住她的雙腳。力道是輕柔而穩重的。
禦風沒有多大的驚慌,她隻是好奇,好奇那個一直沉默無語,一直對她不理不睬的少年,為何有了這番舉動?
“子鳶,小心別摔了下來!”少年的聲音如似在夢中。他那雙黑沉無底的眼睛,溢滿了溫暖嗬護之意,刹那間鋪滿了柔情,蕩漾得像二月春風舒展的鵝黃柳枝。
禦風微微呆住。臉上無措地有一股紅霞飄升,莫名的溫柔忽然而來地占領了她的心頭。
漆圓而瀅亮的眼睛,怔怔地注視著少年。小鳥自手中騰飛了去,樹林中一片寂靜而幽深——
少年的眉頭漸漸收攏,凝重。眼睛如一泓深潭,濃厚得化不開,他的雙手依次鬆開,搖頭道:“不,你不是子鳶!子鳶是誰?子鳶又是我的什麼人?我怎麼全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