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的天空,幹涸得擠不出一點雨絲,悶熱的風在晚夏的空氣中緩慢流動,就像此時縈繞在兩人周圍沉悶凝重的氣氛。
胤澈抓著他粗重如故的鐵鏈,眯細了眸子睨著麵前神情如氣流一般沉重的墨影。
“你終於來了。”胤澈邪惡地笑了笑,將鏈子輕鬆地拉起,掛在自己的肩頭。
再一次見到胤澈,墨影發現纏繞了他百年的懊悔與歉竟已經沒有那麼沉痛了。因為他的命不能隻是自己一個人的了,現在的他,是無論如何不可以死在胤澈手上的。當一個人開始為另一個人而活的時候,總是要丟去一些心中的東西,如對胤澈的虧欠與自責,然後再納進一些新的東西,如想愛一個人,想保護一個人的心情。
他對胤澈有欠,但不是拿命抵的。
清清嗓子,墨影將意圖說得直截了當:“我既然同你有過約定,便不會食言;我既然會允你這個承諾,便不會沒有任何的勝算。”
還是這副大仁大義的模樣——胤澈從鼻中冷哼出聲:“還真有信心啊,等一下你可不要為自己太信守諾言而後悔!”然後不等墨影反應,胤澈沒有任何預兆地將鐵鏈如離弦之箭一般朝著他猛然投出。
墨影一驚,連忙揮揚起雙手,在白色的衣袖交錯間,出現兩個天罡印,將迎麵而來的神器擦出火花連連。
一把收回鏈子將之整根纏繞到了自己手上,胤澈不屑地勾起嘴角,“看來你的力量已經恢複得不錯了,隻等時間一到回歸神職了吧——
“隻可惜,你沒這機會了!”話音剛落,胤澈狂亂的黑發一揚,側身一轉,射出無數把無形的氣刃,朝著墨影迅速飛馳,處處瞄向致命的部位。
趁著墨影飛快地躍起躲避,胤澈將鐵鏈再次從手臂上撒出,將未察的墨影的一隻手臂牢牢地纏住,再用力一拉,把局勢僵持在自己絕對有利的一麵。
扯動手臂,墨影發現自己竟被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這鐵鏈本是天上的神器,仍為凡人之身的他是如何也掙脫不開的。他驚惶地抬頭,看到胤澈唇上殘酷的笑容。
“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變,你可知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就是你永遠該死的太好的心,出手前總有猶豫,連發天罡印也保留數目不敢用強!”胤澈收起笑,轉而變成噬血的表情朝墨影大聲道:“你這個樣子憑什麼跟我鬥——”他突然運起所有的氣,在空中畫出六芒星圖騰,沒有猶豫直直地朝幾丈開外的墨影猛然射去。
墨影拚命地想掙脫出鐵鏈的牽製,不行,他不能死!他答應了葵夏的,他不能讓她哭的!
就在六芒星要擊中他的時候,突然一道嬌小的人影迅速竄出,沒有任何屏障地攔在墨影前頭,六芒星圖騰不偏不移直擊來人胸口,同身後的墨影一起被震出了好幾步。
“什麼!”胤澈收回武器,不置信地怔望著舍命相救的來人。
墨影得到解脫,忙扶住麵前搖晃倒下的小小身軀,如瀑的長發在風中掀起漣漪,這讓墨影一陣心慌,而在看清那張因受重傷而蒼白不堪的嬌顏後,他渾身如雷貫徹,止不住地顫抖,心跳得狂亂慌張。
“葵夏——”這是他最不願在此時叫喊出的名字,這原本讓他如沐春風的名字,此時喊來竟是痛得他撕心裂肺!“為什麼你會在這裏,為什麼你會來?你不是應該在山寨裏修養的嗎?”
被胤澈六芒星擊中的葵夏慢慢地睜開幽怨的水眸對上墨影的黑瞳,說得無力而疲憊:“墨哥哥……你騙我……你一直在欺騙我……對不對……?”胸口被震得好痛,但心中的痛卻更叫人難以忍受。
“你說什麼?什麼我騙你?”墨影緊張地握住她的手,生怕一鬆開慘白的她就會消失不見,“不要再多說了,我馬上送你回山寨療傷!”
“我不要——”葵夏大聲地喊道,一個用力傷到了受損的地方,“哇”的一聲吐出一攤鮮血。
“葵夏!”墨影再也受不了這等驚嚇,他忙施起龜甲之術為她護住一身的心脈,他太清楚胤澈六芒星的厲害,若不及時救治根本毫無存生的可能!
“不要……我不要你醫治……”葵夏再也無法忍受了,那些她本以為不會掉落的淚水,撲簌著一一落下,潸潸地掛滿整張嬌弱的容顏。
在山寨聽到他仿佛訣別的話,她好怕好怕,等身子一能動彈就偷偷跑出山寨,用巫術一路追蹤他的腳步。而一到這片平原,就看到他被那個人的鐵鏈抓住,然後那個人還在自己周身劃出六芒星……她好氣他啊!氣得她想也不想地撲了過去——“你怎麼可以騙我,你說你不會死的……可是……你還是來找他,讓他殺你……你明明說過不會再背負過去的事情了……”為什麼,她就不能留住他嗎?墨哥哥明明說過不會放開她的手的,為什麼還是非要為百年前的無心之失賠上自己的命,卻不曾想過失去他之後她會如何的悲痛,墨哥哥……都不怕她會哭、會難過嗎?
“不是這樣。葵夏,你誤會了,我不是來尋死,我是堂堂正正地要和他決鬥——”知道葵夏誤會了他的意圖,墨影連忙要做解釋,但他不能說,自己是為了她才提前和胤澈碰麵的。若葵夏知道了真相,她一定會難過自責,而他又怎麼可以讓她傷心呢?
“我不要再聽了……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你說得全是謊言……”璞顏說得對,他們會拿好多的謊言來掩蓋真相——如果真是決鬥,為什麼要在現在?明明離百年之期還有時間啊!他就這麼想死想離開自己嗎?!“我說過……如果你騙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雖然現在我的一輩子很短,但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會恨你!”她講得越來越重,越來越大聲,終於觸動了受創的經脈,無法遏製地大聲咳嗽起來。
“葵夏!”看到她痛得扭緊了小臉,墨影再也忍不住,扯大了嗓子大喚她,“你不要再說話了葵夏!我求求你,你以後要打我、罵我都可以,我求你現在休息好不好!”
葵夏的嘴角是殷紅的血跡,在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調成詭異的色調,她越發虛弱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我說過……我這個人倔強又別扭……如果我要的人、我重視的人……他不要我……不重視我……我……我就一定不要他……討厭他……”他曾經說過,她是最重要的,可他還是破壞了他們的約定,怎麼可以這樣?
“葵夏……”墨影不住地搖頭,他聽出來了,他聽出了葵夏話中的怨,他竟然傷害到她了,他讓她心碎……他應該知道,她是如何地缺乏安全感,他應該一直陪在她身邊,他不該丟下她一個人!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他這一切都錯了!
葵夏迷蒙地看著那張好痛苦的臉,他為什麼這麼難過?在墨哥哥心中,她葵夏再重要也比不上他的仁義他的摯交,不是嗎?是什麼東西滴落到了她的臉上?一滴、兩滴……雨水嗎?還是……是墨哥哥的眼淚?他……在為她哭嗎……
“你不要哭啊墨哥哥……你是優雅的墨哥哥……怎麼可以哭呢……”他不該為她留淚,她隻是個小小的女子,她隻是個曾被他輕輕吻過的普通女子……她多想問他,那個吻,到底代表了什麼?是道別還是……情不自禁?她能不能有一點點認為,墨哥哥是喜歡自己的……可是,已經不行了呀,她已經看不清墨哥哥的臉,她的眼皮已經重得無法抬起,她再也見不到墨哥哥了——
“墨哥哥你破壞了約定……你一點……也不在乎葵夏……我應該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葵夏你不要再說了!”
葵夏仍然微弱之極地講著:“可是……可是……我還是好愛你……好愛好愛……墨哥哥……”
迷蒙的眼中,她看到自己的長發有一段垂掛在了墨影的肩頭,纏繞住墨影的頭發,黑色與棕色交織在一起。這是葵夏一直好想看到的結發,與墨哥哥的結發,但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不是把發結到一起就可以相愛,就可以永遠……
她一直以為這個夏季會很長很長,想不到這麼短便結束了,他們兩個在一起的夏季,實在……太短暫了……
那一日飛揚在兩人之間的白花……她真的好想……再看一次……
墨影震驚了,但下一秒,他卻毫無還手之力,眼睜睜地看到葵夏口中逸出大量的鮮血,噴灑出來,染紅了地麵,也將他原本雪白的衣裳染成了刺目的紅。
“葵夏——”他大聲地吼叫,死命地搖著懷中沒有一點反應的女孩,她怎麼可以這樣?她怎麼可以還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就閉上了眼?!他還沒有告訴她,他也好愛好愛她,他已經愛了她一個夏季,他還想再好好地愛下去啊!
一旁的胤澈愣愣地看著墨影抱住擁有一頭美麗長發的女孩,那發披散著,遮掩不住墨影天人永絕的哀慟和女孩子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那樣傷人,一切都像極了那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的噩夢,稍稍一個回想都是碎骨的痛!
胤澈看到墨影緩緩地站立起來,將沒有了呼吸的女孩放在一邊的草地上,他的衣服變成了大片的紅色。第一次在他的衣服上看到白色以外的色彩,竟連周遭也變得如同紅色一般難以遏止地刺人。
聽到墨影沙啞地聲音傳來,像是喃喃自語,又像說給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葵夏。
“我總以為……今年的夏季一定會很長……結果,來得早,去得,也這般早……”
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胤澈,“你來得太遲了,你應該早點來,你應該在我遇見她之前就殺了我,這樣——我就不會害她慘死!”
胤澈看著墨影那雙黑色的眼睛,衣服的紅折射進了他的眸,竟也是紅得懾人,紅得刺目!那是墨影的眼睛嗎?墨影怎麼會有這樣一對暴戾的眼眸?他那黑色的長發在風中大力地飛揚,白色與紅色的衣服讓他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那個儒雅溫和的墨影,而是全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詭異。那雙總是淡然沒有氣息的眼睛,此時除了殺氣騰騰的仇恨,還有不顧一切的絕望。
墨影何時變了——以前的他,越是大起伏的感情,他的眸中越是無法透出,因為他太溫和,他會努力平靜地接受一切,無怨無悔。而此時墨影的身上,大到無法承受的感情不停地四逸,籠罩了整個平原。
原來,他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原來,一個把一切都看淡的人,當他在乎一樣東西的時候,才是真正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