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篇:茶枯(1 / 1)

木榨裏,茶油榨幹淌盡,剩下那些渣滓,硬硬地結成塊,下了鋼箍,剝了草衣,厚而又圓,形似太陽月亮,是很有資格擁有“餅”的名字的。油茶餅無毒,卻不能食,隻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那形狀,仍使山裏娃聯想到月餅,動輒在夢裏饞饞地流口水。油茶餅,家鄉人卻從不這麼稱。大家管它叫茶枯,抑或茶哭、茶苦,反正就那個音,一代一代都這麼叫著,但名字聽起來,極易讓人感慨,甚至傷悲。後來我查詞典,無意中發現真有“茶枯”這一詞條義項。茶枯,老祖宗土裏土氣的稱謂,竟蘊含了文化味。

茶油,乃油中上品,金貴,驕傲,近年竟賣到三十元一斤的天價。除非女人坐月子,尋常百姓的腸胃是很難享受到茶油的滋補的。而茶枯隨處可見,賤而無用。

想想也是,誰會去喜歡渣滓呢?被忽略,受冷落,遭遺棄,那就認命。而茶枯,於我及我的父輩,曾是天然的滋養,樸素的溫暖。

逝者如斯,勾起一番思量。一段舊情,不忍割舍……

鄉間黃昏。溝渠,溪澗,河灣,鯽呀鯉呀鰱呀鱅呀,白光閃閃,讓我們心花怒放。水麵上漂浮著茶枯水泡泡,夕光折射,赤橙黃綠靛藍紫。茶枯的清香與濕潤的水汽纏繞著,蒸騰著,蕩漾著。起魚了!網蔸舀,竹篩張,雙手捧,一隻隻魚簍就滿了,沉了……那番樂趣,今生難忘。茶枯毒魚,當然不會有人這麼講,茶枯本無毒,那就換一個說法,鬧魚吧!但在我看來,都沒有茶枯醉魚好!你看,魚飲了茶枯水,分明就是貴妃醉酒!發暈,打旋,嘴饞的,翻白躺在水麵上,反正水生水養,淹不了。我們挑個大的撿了,茶枯水的“酒勁”一過,那些魚呀蝦呀蟹仔呀都一一醒來,又於水中自由遊弋,幸福得不得了。哪像時下,人們用炸藥炸魚,農藥毒魚,電盆麻魚,震天動地,烏煙瘴氣,趕盡殺絕。河裏隻剩石子,隻見淤泥,連水蟲的影子也找不著了,才知下手太狠!悔之晚矣!

前不久看電視,知道廣西有個叫紅瑤的地方,那裏的女子洗頭發隻用祖傳的秘方,其中的一味就叫茶枯。我敢說,當代人的頭發易脫易白,幹枯發叉,定是因為找不到茶枯。都是什麼波什麼劑什麼精的,化學成分太多太多,不傷頭發才怪。也有人滿頭染成黃毛紅毛綠毛,標新立異,另類得很,哪還有什麼美感?茶枯時代,村姑媳婦都擁有一頭烏發,柔順,亮澤,比之電視中廣告女郎藝術化的美發,有過之而無不及,還那麼真實,那麼自然。這都是占了茶枯的光。取一小塊茶枯,搗碎研細,拿棉布包好,浸泡水中,用其溶液。那汁水澄明,純淨,醇香,不洗,定是忸怩做作之人,絲毫不解風情。所以,鄉村那段日子,神清氣爽的,洗頭發頭發香,洗衣服衣服香,連多少純潔樸素的鄉村愛情也都噴噴香了。

經了一場撞擊和擠壓,茶枯榨幹自己的血肉之身,如今叫了渣滓。兩套鋼箍圈印,無數稻草紋,滿臉溝壑,慘不忍睹。無所謂的,茶枯太懂得心理調整了。獨處一隅,品嚐品嚐自己被榨幹的過程,挺好……

直到深冬,幹透的茶枯,又在家家戶戶的堂屋,在那四四方方的火塘裏熊熊燃燒。嘖嘖,那個香,繞在屋梁上,飄在空氣中,融在農閑的日子裏,狗不吠了,鳥不飛了,牛羊也不吃草了。茶枯經過擠壓,質堅耐燒。茶枯燒溫火,顯溫情,就像人的好脾氣,不惱不火,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總能熨帖人心。因此,那些孝順的兒孫媳婦,都會為自家老人備幾塊茶枯過冬。當然,現在越來越“暖”冬,何況有電熱爐有空調,茶枯也派不上用場了。方便是有了,但終歸不太對味。清早起床,先在柴灶眼燒一塊手板大的茶枯,通紅通紅,像一塊烙鐵了,就夾進柳樹蔸腦雕製的烘爐缽子裏,掩一層灰,掖在棉襖襟下,直到晚上睡覺前,也不用換火。老人一冬就這麼焐著,柳木烘爐子焐得紅光發亮了,兒孫媳婦的孝順焐到鄰家的熱火塘上了,家長裏短焐得熱烘烘暖和和的了。

紙短情長,文字又怎能寫盡天下所有茶枯?

讓我們將目光投向那些旮旮旯旯,投向那一圈圈暗灰的身影。是啊,山前山後,你任意走進一人家,柴屋,茅廁,木房子的地樓板下,皆能瞥見一塊或一堆,靜靜地躺著,默默地挨著的茶枯。茶枯,感受日出月落,感受冬暖夏涼,卻鮮有問津者!但說不定哪一天,要一砣茶枯用用,你才猛然記起,擱角落裏不知幾多日子的茶枯。你被一種品質擊倒,一敗塗地!你的手在抖,你的眼睜了又睜,你百思不得其解!多少年了吧,茶枯怎麼堅硬如如初,怎麼就沒讓蟲蛀鼠咬,怎麼就沒風化腐掉呢?

事實上,油茶樹一棵一棵砍了,茶枯,漸成往事,化作一番思量。幸好,落了塵灰的詞典裏,我還能複習一下茶枯粗糙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