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煙玦(葉翩然)
序
大紅的帷帳,火紅的燭光,煙崎坐得腰都有些酸了,偷偷掀開蓋頭向外看,四周一片寂靜,偌大的宮殿再無一個人影。
煙崎長長地出了口氣,從早上開始,就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直到現在餓得頭暈眼花,成親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尤其作為一個皇後的婚禮,要完成的禮數太多太多。
空曠的大殿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忙蓋好蓋頭,正襟危坐,心裏卻如同揣了一個小兔撲通跳個不停。
腳步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從蓋頭下可以看見一個明黃長袍的下襟,和下襟處露出的一雙黃緞靴。
“讓朕看看這朝花郡的第一美人是如何個美法?”蓋頭被輕扯下來,一張溫和的笑臉出現在煙崎的麵前。
這就是大兮朝的九五之尊,這就是煙崎的丈夫。
煙崎羞紅的臉被麵前人用手抬起,一雙靈動的雙眼被動地看著麵前的人,少年英俊的麵孔,入鬢的劍眉,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烏黑的雙眼中有一抹驚豔。
“果然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皇帝的臉貼了過來,口中呼出的熱氣直吹到她臉上。
他的手拂上她的臉龐,冰冷而潮濕,一點點地滑落到她的頸間,在她細嫩的脖子上輕揉著。
煙崎的心都快要從嗓子中跳出,緊閉了雙眼不敢張開,猛然頸間的手加重了力氣,直握得她透不過氣,她驚恐地張大了雙眼望向他。
“哼哼!”他冷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她驚慌的雙眼中顯得是那樣尖利。
“他們以為用你就可以綁住朕的腳步嗎?”他的聲音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眼中的光芒越來越渙散。
終於她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雙手中時,被猛地拋到床上,頸間的痛疼讓她不停地咳嗽起來。
“記住了,沒有人可以改變朕的心意,任誰都不可以。”他用力地扯下了床邊的紅帳,大步踏過,很快離開了這裏。
煙崎甚至都沒有看見他的背影,他已消失在寬大的宮殿中。
寒夜寂靜而陰冷,紅燭在空氣中爆出一下又一下的劈啪聲,沒有人能去安慰這個大兮朝新皇後的悲涼。
“娘,這就是我以後的生活嗎?”煙崎抱著華貴的緞被開始痛哭。
大兮王朝建國已有六十年,短短六十年裏更換了三代國君,第三代國君年僅十六歲。
大兮王朝的開國國君本是前王朝的一個農民,因為受鄉裏達官貴人的欺負,從此入山尋名師學藝,本是為了報仇,後揭竿而起,從此成了一代風雲人物,獨霸江山,終成大兮王朝的開國國君。
朝花郡是大兮王朝的一個郡,但它卻占有著國土的三分之一。
這片土地一直是大兮三代國君的心病,因為它被一個外姓王爺統治著。
這個外姓就是煙氏,煙氏宗族是前朝貴族,曾掌握著國家的大部分軍權,而且與皇室還有著扯不斷的血親關係。
誰也不會相信,煙氏宗族會向農民義軍倒戈,在煙氏與大兮開國國君進行了三天三夜的細談後,煙氏打開了前朝國都的大門,為大兮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
以此為代價換取的是朝花郡的土地,和代代大兮皇後。
當年的金戈鐵馬早已化做煙雲散,現在大兮的皇帝雲天是當年開國國君的孫子,對把朝花郡這樣富饒而廣闊的土地給予別人管理心有不甘,一再想把王權收回。
年僅十六歲的他便顯示出為君者的霸氣,脾氣性格與開國君大有相似之處。
最了解他個性的是皇太後,大婚的第二天就從宮女那裏了解到發生了什麼,可是她忍了忍,決定再等到幾天看看,難道自己從小就培養的兒子會完全不顧自己的感受,真的冷落皇後?
可是一連幾天過去,她卻被自己聽到的消息所震驚。
首先聽宮女們說皇帝很勤政,甚至通宵待在禦書房中,皇後所待的朝花宮一天也沒有去過。
第二就是新皇後,她每天在宮內與宮女們嬉戲,似乎根本沒有把皇帝的冷落放在心上。
煙蘿皇太後再也坐不住了,大步向朝花宮而去。
還未進宮門就聽見裏麵有嬉笑聲傳來。
宮門打開,她目瞪口呆,隻見那大兮王朝的新皇後正攀在院中一株梅樹上,大紅的衣裙隨風飄展,如同一個翩飛的蝴蝶。
“這是出了什麼事?”煙蘿嚇白了臉,大步走到樹下。
“姑姑來了?”樹上的煙崎聽見聲音向下看,小臉被凍得通紅,眼中卻閃著興奮的光芒。
“你在做什麼?”煙蘿大叫,轉身向其他宮女冷喝道,“你們都做什麼去了,讓皇後爬到這麼高的樹上,都不想活了嗎?”宮女和太監嚇得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煙崎卻在樹上格格地笑了起來,“姑姑,別責備她們,是我自己要上來的,你瞧,我們的毽子落在這上麵了。”說完伸長手臂向一枝細弱的枝頭攀去。
“快下來,掉下來怎麼辦?”煙蘿已顧不上生氣,眼看著她腳踩著枝條向前小心地攀去。
煙崎邊用手去攀枝條邊大聲道:“姑姑別怕,我從小就會爬樹,不會掉下去的。”
終於可以拿到那個五彩的毽子了,煙崎一隻手扶著樹枝,另一隻手用力拿到了那個毽子。
“拿到了。”煙崎高興地歡呼,卻猛地發現四周沉浸在一片不正常的寂靜中,她不解地向下望去,在宮門口,對上一張冰冷的麵孔。
陽光照耀下,他的麵孔有點不太清晰,但那冷肅的神情,明黃的服飾和那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都證明著他的身份,大兮的國君。
樹下跪成一片,煙崎卻冷冷地站在枝頭上不說話,冰冷的風吹過她的麵孔,如同那夜他冰冷的雙手。
偌大的宮院中如同死般寂靜,雲天冷冷地注視著站在枝頭的煙崎,看著她眼中升起倔強的神色,他皺了皺眉。
“皇上怎麼來了?”煙蘿打破了尷尬招呼著。
雲天看了母親一眼,才知自己失禮了,忙大步向前去行禮。
其他宮女太監飛跑著去將煙崎從樹上扶下。
煙崎行了禮遠遠地站著,低眉斂目,臉上冰冷一片,遠不是剛才那神采飛揚的模樣。
雲天扶著母親坐下,微笑道:“母後這幾天胸口好了點沒有?兒臣送去的藥還行嗎?”
煙蘿笑了笑道:“皇上還真孝順,隻是我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也經不起什麼事。隻要你好好的,我的身體就好好的。”
雲天笑道:“現在天下國泰民安,母親不要有什麼不安心的,對嗎皇後?”他忽然向煙崎問去。
煙崎驚異地抬起頭來,看見雲天臉上雖綻著笑容,眼中卻含著冰冷。
煙崎的心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但她卻努力地展開一個豔麗的笑容,向煙蘿道:“是呀,姑姑,皇上這樣勵精圖治,治理著老祖宗們用血汗打下的江山,開創了這盛世,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煙崎看到雲天眼中的冰冷變成一股憤怒,那被黑暗吞噬的心才得意地喘了口氣。
煙蘿笑著站了起來,向煙崎道:“你這樣想就好,雖然現在皇上還沒有納其他妃子,但這也是這兩年的事兒,你是後宮之首,要識大體,懂禮數,多體量皇帝,知道了嗎?”
姑姑的話句句帶有深意,煙崎在心中歎息,來時母親的話語又響起在耳邊。
“崎兒,送你去大兮,母親其實是不忍心的,現今的新皇上,是個血氣正盛的毛頭小子,他倔強地同你姑姑作對,你去了,隻怕他不會太喜歡你。但你要明白這是你的命,你別無選擇,要在那裏生存下去,你隻有適應,並尋找生機。”
煙崎後悔剛才流露出來的鋒芒,偷眼看了雲天一眼,發現他正一眨不眨地打量著自己,忙低了頭低聲道:“我會的。”
煙蘿滿意地笑了笑道:“好了,既然皇上回來了,我就先走了,你們兩口子也有一陣子沒見麵了,好好在一起敘敘吧。”
眼看著皇太後出了門,雲天在院中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那株梅樹出神。
宮女們遞上一杯熱茶後,急忙退了出去,一會兒偌大的院中隻剩下他們兩人。
雲天用修長的手端起凝脂白玉的茶杯,慢慢含了口茶,望了一眼立在不遠處的煙崎道:“皇後這幾天過得還好吧?”
煙崎不帶一絲感情道:“謝謝皇上關心,過得很好。”
雲天冷笑聲道:“過得好就行,希望皇後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煙崎猛地抬起頭來道:“心裏當然也是這樣想的,難道皇上不希望?希望看到臣妾以淚洗麵,上吊自盡才滿意吧。”
“啪”的一聲,雲天手中的白玉杯被摔得粉碎,他霍然起身,呆望了她半天,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轉身大步向宮外走去。
煙崎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腳尖,一滴淚珠輕輕地落在衣襟上,又滾落到泥土中,化為一滴花樣的淚痕。
年輕的皇帝終於要有所行動,他首先在朝內推行新法,接著在南方大練兵,這引起了朝花郡和當朝許多權貴的不滿,以至皇太後為首的許多大臣開始公然對抗新法,皇帝和皇太後在大殿內吵得不可開交。
大兮朝暉世三年,新皇與皇太後冷戰,皇太後公開幹涉朝政。
雲天獨自坐在禦書房裏,麵前的案牘堆成了山,無心去看一眼,作為一國之君,他什麼權力也行使不了,他還有什麼可做的?
猛然抬頭看見宮牆外的天空中似乎飄飛著什麼,他站起身來,向外看去,才發現天空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的明淨,柳葉也是如此的清新,原來是春天來了。
太監小武子一路小跑著給皇帝送了便衣帽,這個沉寂了數十天的皇帝竟要到後院中去轉轉。
雲天仰天看著那個上下翩飛的蝴蝶風箏,一路追到朝花宮的門口才驚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望著這個門檻幹淨的大門發起呆來,從那天走後,三年了,不論皇太後有多大的壓力,他沒有再踏入這裏一次。
小武子見狀上前小心翼翼地問:“皇上,要不要小的去通報一聲?”
雲天搖了搖頭,準備走開,那紅磚高牆內猛地傳來幾聲清脆的笑聲,他回過頭來,看見宮牆上開得正豔的粉紅桃花,不再猶豫,調頭而回,大步走進宮門。
“小青,你這個小妮子,小心被我抓到。”一個淡粉的身影一閃,撲到他麵前,不等他發出聲音,用力地將他抱在懷中。
“哈哈,終於被我抓到了吧。”懷中人興奮地大叫著,仰起蒙著雙眼的臉,雙手伸向他的麵孔,伴隨一股清香飄來,雲天的心中怦然一動。
小武子驚得麵色蒼白,要上前,卻看見雲天向他搖了搖手,小心地退到了一邊。
她的小手纖細修長,指尖圓圓點點帶著溫度,在他的臉上摸索著,口中笑道:“不過你不出聲,等我猜出你是誰了,小心我怎麼治你。”口中溫熱的氣息直撲到他的麵上。
“啊?皇上萬歲。”一聲驚呼,打斷了雲天的興趣,從院中樹叢中閃出的宮女太監們跪倒成一片。
本是溫暖的手指變得冰涼,僵硬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好半天才垂了下去。
雲天猛地握住她的雙肩,讓她不能後退,輕輕伸過手去,半攬住她的脖子,慢慢將她麵上的紅紗取下。
紅紗飄然而落,煙崎那清麗的麵孔出現在他麵前,三年了,她已十七歲,不再是三年前那個纖弱倔強的小姑娘,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桃花,嬌豔若霞。
煙崎也打量著這個自己名義上的丈夫,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和高挑,臉色更加蒼白,本是充滿霸氣的雙眼中竟滿是蕭條和寂寥,隻有一雙劍眉依舊飛入雲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