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夢衣(針葉)

開篇——他們全是配角

元·大德四年

話說慶元城東臨海,人居安樂,海運發達,沒事總會有些傳聞之類。加上慶元城裏的閑人比較多,沒事就愛磕牙,但磕得最多的,還是城裏的四大戶。

這四大戶雖是生意人家,倒不是因為家財萬貫而被稱為“大戶”,實在是——唉,雖說無奸不商,但他們逢著初一十五便造橋修路,廣施錢食,倒也得到不少好的口碑。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四位老爺的寶貝公子。

人丁興旺是好事,四家老爺分別納了二、三、四位不等的小夫人,倒也多子,可,多子不一定多福。這四家的公子們,有人中之龍,也有……唉,人中之蟲!

周家老三、施家老五、梅家和林家的老二,活脫脫一桌馬吊的——敗家子!

敗家子啊!

四位公子年紀相近,平日裏逛花廳、狎花酒是人生第一要事,玩的是秦淮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再不就花大把的銀子去修梨園,成天泡在雜劇戲班子裏不成體統。

當然,也不能說這四位公子一無是處,畢竟,他們各個皆有專長——

玩圍棋、蹴踘的,玩作畫、吟詩的,隻怕全慶元城其他官家富豪公子沒幾個能比得上。

唉——就因為名聲太響,慶元城的姑娘們沒一個對這四位公子抱有夢幻,倒是對四家的其他公子暗暗中意的不少。

在四個敗家子的陪襯下,其兄長或弟弟可是城中姑娘們心上夫君的絕對不二人選。就算有脾氣不好尖酸刻薄的,圓滑奸詐陰沉可怕的,總好過成天迷在香粉酥胸不回家的好吧。再則,這四戶人家中,也有些公子沉穩有禮風度翩然,學識十車文采出眾,走在街上常常引來姑娘小姐的側目打探。

總之啊,這慶元城裏遭人磕牙最最多的,不是官府富豪,不是張三李四朱大麻子,而是那四個不成體統的敗、家、子!

慶元城,東麵臨海,西麵座山。若是從陝西一路趕來,必要翻山越嶺方能到達。

八月,清晨的日頭並不火熱。

“是這兒沒錯了。”

青灰的高大城門外,立在一位白袍公子,一身白袍罩在瘦弱的身子上,腰間無任何錦帶約束,偶有微風吹過,掀起白袍一角,飄飄然頗有脫俗世外的一番風味。公子身後立著兩名女子,穿著紅黃二衫,一女子左腮邊點一顆美人痣,應是仆從。

“散煙,我沒找錯地方吧?”公子回頭問身側的女子,談不上高興,似乎頗不耐。

“依著莊管事收集的消息,正是這兒。”被喚作散煙的女子打量四周行走的路人,點頭。

“可我看這兒的人似乎沒什麼動靜啊?”公子彈了彈垂下的發角,無意舉步進城。看這人來人往,哪裏像城中發生了血腥事件的模樣。太平,很太平嘛!

四下望著,白袍公子似乎對來來往往的行人非常好奇。

人挺多,城門外有一溜兒排開不少攤販,各自招攬著生意,小姑娘攤上的一些精巧手工飾物看上去很可愛,江湖郞中的虎骨膏似乎也頗有趣。在眾多的小攤中,突兀地掛著一麵很大很大的幡——很像道士招魂的那種。

盯著輕飄的大白幡,白袍公子眼皮挑了挑,腳步開始慢慢移動。

“公子?”身後二人見他若有所思地移動,輕輕叫了聲,舉步跟上。本以為白袍公子會進城,不想挪啊挪啊,竟然挪到大幡之下。

幡有多大是他家的事,白袍公子並不在意。但,幡上張狂的兩個大字,是他不由自主走近的原因——解夢!

停步定眼,白袍公子發現坐在幡下的竟是位年紀輕輕、身著錦藍華袍的男子。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以一根藍帶高束黑發,眼細眉長,臉上的笑非常招牌化,甚至帶著點可愛。

“這位公子,早啊!”見生意上門,華袍男子放下手中書本,揚起禮貌的微笑,“您是要解夢,還是要測字呢?”

“你是解夢準呢,還是測字準?”白袍公子眉尖又挑了挑。

“在下解夢測字皆準,在這慶元城裏,誰不知道我周家是出了名的解夢世家。看公子的模樣,是第一次來慶元吧?我告訴你啊,這城裏最有名的‘解夢堂’就是我周家經營,從我祖爺爺開始就在了耶,現在傳到我爹那,再過四五年就是我大哥接手了,小弟我在這兒……”

華袍男一張嘴便口若懸河滔滔乎不絕,聽得白袍公子眉心大皺,神色更是不耐。

他們很熟嗎?或者這是他拉生意的手段?

揮手打斷男子的熱絡,白袍公子抬眼看了看幡,道:“我要解夢。”

“……周家解夢堂保證讓你吉兆來凶兆走……啊?哦哦哦,解夢,對對對,解夢。”口沫橫飛的男子呆了呆,而後才想起什麼,趕緊點頭道,“來來來,公子請坐,是什麼夢象,請公子細細述與在下聽,好讓在下為公子解憂分愁。”

熱情地搬出木凳放在攤前,男子一把按下白袍公子,順便投給身後二人非常招牌的微笑,然後急步竄回攤內坐定,挺直身子一本正經起來。靜靜等了半晌,不見白袍公子開口,卻盯著他的臉打轉,男子溜了溜眼珠,問:“請問這公子如何稱呼?”

“秋。”

“那……請問公子可要解夢?”

“要。”

“可否請公子將夢中所現物象說與在下聽?”

“……”白袍公子盯著他的招牌笑,自顧著打量。

“秋公子?”

為何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如此奇怪,他臉上長了什麼紅疹綠膿嗎?雖說常被人盯著瞧也習慣了,但還是比較喜歡被姑娘家盯著瞧,這個公子嘛……

仔細端詳,長得真陰柔,身形瘦弱全無男子氣概,頭上包在一方綸巾,長長垂在身後,頰邊竟挑下兩條散發鬢角。臉盤不大不小,眉細而長,眉角微有散亂,不若男兒的濃眉有氣勢。眼睛……很大、鼻梁……光滑、嘴巴……小而棱。

咚!

男子身子一顫,似乎受了驚嚇。這男人,長得也太太太陰……柔了吧!

莫非是女兒家裝扮?懷疑的眼光對上白袍公子趣味地打量——咚——男子又是一振。

不對不對,雖長得陰柔,整張臉看上去似男又似女,但應該不是姑娘家,耳上並無耳洞,包在高領中的脖間微有凸起,是……喉結。

呼——太好了太好了。拍拍自己的大腿,確信不是哪家小姐偷偷溜出來打量他,男子暗暗鬆了口氣。可,這秋公子的眼光也太過深沉了,黑黝黝如死水般。

對,死水!

一雙沒有任何情感的眼睛,除了黑還是黑,好像人間的喜怒哀樂全然不會出現在這雙眼睛裏。有這樣一雙瞳眼的人,也會有夢境之憂?

男子收回對上的目光,斂眉抿嘴,為那一雙深黑眸子的主人怪異。

看他外表幹淨整潔,身後又跟著兩個仆人,可眼下卻有兩圈深深的灰色,那是夜夜難眠的人才會有的。想必,這秋公子被噩夢驚擾了一段不長的時日。哈哈哈——生意上門了!

“秋公子,是否在下的臉上有奇怪的東西?”招牌笑上臉,男子準備做今日拉幡的第一筆生意。

“沒有。”

“秋公子來在下的攤前,不是想解夢境之困嗎?不妨說來與在下聽聽,在下才好為公子解憂。”

“起初……不是。”白袍公子又看了眼大幡,淡淡道。

“不是?”男子怔了怔,立即回神,招牌笑揚起,“不是沒關係,既然公子來了,不解夢也可測前程啊。敢問公子可是上大都?如此更要測測前程了。來來來,既然公子無夢可解,不妨測上一字,很便宜的。解夢五兩,測一字隻需三兩。若公子想測上兩三個字也不成問題,小弟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保管讓您盡興而歸。”

“現在,是。”白袍公子皺眉,吐出語意不明的三字。

“很抱歉,在下不收紙鈔……呃?”

“我要解夢。”

最初是看著這白幡黑字不順眼,飄啊飄啊地讓他心煩,心一煩,腿也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隻想看看什麼人這麼張狂。現下倒真想解解煩了他數月的夢,順便瞧瞧這解夢先生有何能耐,敢揚這麼大的一張幡……很大很大,實在大到讓人想撕了它。

“秋公子,在下知道你要解夢,可你得先告訴在下,是什麼樣的夢境,或夢中出現何種事物?”

“記不清了。”

男子招牌笑一凝,“可有一絲殘相留於腦中?”

“沒有。”

“那……是噩夢還是美夢?”笑,笑,招牌的笑。

“記不得。”

“……”收起招牌笑,男子臉上浮現狐疑,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後道:“秋公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到慶元城?”不是那些狐朋狗友找來整他的?

皺眉展平,白袍公子轉身問身後二人:“釣雪,我以前來過慶元嗎?”實在是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