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她蜷縮在床的一角,雙眼茫然瞪視前方,昏黃的燈光映著夜的淒涼。
好冷。
她明明記得現在是六月了,為什麼還會這麼冷?
她怕冷。冬天的時候,每晚他都會端來一碗熱湯,柔柔地哄她喝下。她愛早早地上床,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汲取暖意,他會笑笑地摟緊她,讓她在懷裏安然入睡。
更瑟瑟地縮緊了身子,她雙手環抱住自己,卻擋不住侵入心底的刺骨寒意。
一隻手輕輕地撫著她的發,觸感卻不是那熟悉的輕憐嗬護,她抬頭,看到的不是那雙蕩漾著柔情的黑眸。
是父親。
方世澤低歎,輕聲道:“有人來看你。”
誰?是誰,他嗎?應該不會……
目光轉向門口,是懷安。
一瞬間劃過心頭的,是濃濃的失落。
方世澤出去,陸懷安走了進來,房間內仍是一片寂靜。
她垂下眼,卻能明顯感覺到逐漸接近的探索目光。
“告訴我是怎麼回事。”陸懷安在床邊坐下,雙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嗓音極冷靜,但其中隱匿的關心卻是清晰可辨,“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突然離開,大哥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單隻是為了要救季卓雲嗎?大哥不是那種沒肚量的人。”
“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現在不是討論誰是誰非的時候,你不想回到大哥身邊嗎?現在就要找出問題來,才能解決啊。”
瀅然雙眼驀地一揚,流轉過強烈的眸光,聲音同時激烈地響起:“你想知道,是吧,好,我告訴你,他要我走,因為我咎由自取,為了救卓雲,我親手把他推進陷阱!”
“什麼?”陸懷安愣了一下,一個念頭同時在心頭漸漸成形。
“就是這麼回事,昨天下午我見到你二哥,陸庭堅……”她的聲音又恢複低沉,將前一天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出來,臉上透著極度的疲累。
懷安聽完後更愣了:“你……你真的要大哥……”
“是的,我是說了。”
她笑了,自鄙又自厭:“我說了,現在你清楚了嗎?這都是我自找的,被他趕走,永遠不能見他,甚至傷心一輩子,我都怨不得別人,都是我自找的!”
房間內又安靜了好久,種種神色在陸懷安麵上不停變幻,終於再度開口:“那,現在呢?現在你想怎麼辦?你想回去嗎?”
瀅然眼光飄向窗外漆黑的一點,輕聲道:“很久以前,你曾經問過我,庭軒和卓雲在我心裏究竟是放在什麼地位,我沒回答,因為那時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為心底深處的是卓雲,一直以為我永遠放不下卓雲,但我錯了。”
她的眼睫閃動一下,迷惘的視線凝注在窗外天空的某一點,卻阻擋不住霧氣的彌漫:“我錯了,直到我再次見到卓雲,我有喜悅,有欣慰,可卻沒了悸動,沒了戀人的感覺,我才知道,我愛上了庭軒,但已經晚了。”
淚,終於無聲地滑下,一串接著一串,再難停歇:“我愛他,但我不得不去傷害他。每一步,陸庭堅都已經設計好,沒有絲毫差錯,我曾想反抗,我也曾想保護庭軒,但我隻能按照安排一路走下去,然後傷了他。”
“卓雲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眼看著他命在旦夕而不做任何努力,更何況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暴露身份,不論是責任還是道義,我應該救他。上天總是要逼我做這種選擇,一年前,我為了父親和弟弟的性命而放棄愛情,一年後,我還是要在道義和愛情之間選擇,被犧牲的,還是愛情。我不幸,我愛的人更不幸,所以,就算我再想回去,也還是不會回去的,因為我不配。”
她終於轉首,望向沉默的懷安:“我配不上庭軒,他的溫柔,他的好,他的愛,一切的一切,我都不配擁有。他想開了,放手了,我就絕不會給別人機會利用我再傷他一次。”
我絕不會給別人機會利用我再傷他一次。
陸懷安坐在車上,想著這句話。
瀅然的語氣堅定,表情卻是脆弱,聲音更幾近破碎,她甚至可以看清那同樣破碎的心。
你是愛著卓雲的吧。瀅然突然這樣問,嚇了她一跳。
她是愛著卓雲的嗎?她其實也不知道。隻知道在聽聞他的優秀時,是佩服;了解他的痛苦時,是憐惜;更因兄長是造成他痛苦的緣由而歉疚。幾種極端的感情夾雜著,讓她不由自主地不停關注著他,關心他的一舉一動。難道,在長久的關注之下,使她身不由己地愛上了他?
“當你愛上一個人時,知道他的痛苦時你會感到比他更痛苦上百倍。”瀅然如是說。
是呀,在這幾日,她已嚐夠了這種滋味,那種焦慮、憂心與痛楚,時刻折磨著她,甚至不時奪去她的呼吸。
這,就是愛嗎?
“我不願再傷害他,”瀅然說道,淚仍不斷湧落,“離開,對他,對我,都好。”
她無話可說。但真的好嗎?
回到家,倒在床上,直至清晨,她一直質疑著。
“大哥呢?”四處尋不到大哥身影,隨手拉了個仆人問。
“不知道,大少爺昨晚就出去了,吩咐不要人跟,一直沒回來。”
昨晚就出去了?她一愣。昨夜回家時漆黑一片,她以為大哥早早休息了,原來是不在家。他會到哪兒去了呢?
陸庭軒在江邊坐了整夜。
迷迷茫茫間,他就來到這裏,坐在這個熟悉的位置。仰頭,望見天上的明月,殘缺了一角,心又是一陣刺痛。
因為有你,我的一生會是圓滿的……
她的聲音輕柔,望著明月,說出了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話,他還記得當時的狂喜,還記得那種滿足與悸動,甚至他也以為他可以給她快樂,可以讓那圓月永遠為他停留。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句誓言此時聽來竟是如此的諷刺,諷刺著他的貪婪。
是啊,月本來就有圓有缺,他怎會以為他可以讓月每天都如那日的圓滿呢?人本就有悲歡離合,他怎會以為幸福會永遠為他停駐呢?恁的傻呀。
但,他總是曾經擁有過幸福,也是該慶幸的了。他卻奢望更多,這就是貪心的下場了吧。
他不怨她,更不恨她,真的不。甚至在她懇求他去求庭堅時也不,隻是感到極度的悲哀。他一直欺騙自己她是愛他的,甚至差一點點就完全相信了。但欺騙終究是欺騙,自欺欺人的結果就是更深更痛的心碎。
他故意以冷硬的態度對待她,故意狠心地趕她出家門,故意扮出厭惡憤恨的表情,為的,隻是讓她能徹底地放開他,能不再猶豫地追尋自己的幸福。
是的,幸福。他不能給她幸福,因為她愛的人不是他,是季卓雲。是他束縛了她,是他害苦了她,如果不是他,她一年前就該得到應有的幸福了。可她從沒有怨過他,甚至毫不吝於給他溫柔關懷,讓他偷到了一年的幸福光陰。這是他欠她的,現在,該是還她的時候了。
放她自由,給她幸福,至於自己,可以肯定,是再不會有幸福的滋味了。
但他——是不重要的。
不重要的……
“什麼?!”
聽到管家帶來的消息,陸懷安刷地站起:“你說他已經被……”
“是,季卓雲在今天早晨已經被槍決了。”管家重複了一遍。
腦中轟鳴,她的臉上瞬間消了血色,不,不可能!大哥明明答應了瀅然的,二哥明明說了能救出他來的!怎麼會……怎麼會……
黑暗侵襲了她,下一刻,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大哥呢?大哥在哪兒?我要問問他……
陸庭軒第三次來到俱樂部,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陸庭堅坐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裏,見到擁進這麼一大批人,挑了挑眉:“哈,原來‘鴻昌’的骨幹們都到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轉向陸庭軒,“沒想到大哥的動作這麼快,而且設想周到啊。”
陸庭軒露出微笑:“涉及‘鴻昌’整體運作的事,當然不能輕忽。”
“庭軒,這是怎麼回事啊?”二分廠管事,同時也是陸家長輩之一疑惑地開口。
“今天請大家過來,就是要宣布一件事。從明天起,我在‘鴻昌’的位置,將由二弟庭堅接任。也就是說,他將代替我領導‘鴻昌’。”
簡明、扼要且平淡的話語,在出口後像投了顆炸彈,瞬間震得所有人不知所措,之後更引發了石破天驚的效果。
人們像炸了鍋般的疾聲反對。陸庭堅看著這些在自己地盤上和自己唱反調的人,竟是事不關己地在一旁作壁上觀,眼中帶著嘲諷的笑意。他相信,不必自己動口,自然會有人代他搞定一切。
他猜對了。
陸庭軒鎮定自如地應付一切的疑問和否定,直至所有人被說服。
“可是,大伯是要你來接掌‘鴻昌’,你這樣做,不是違背了大伯的遺願了嗎?”一個堂弟發出疑問。
“不,這也是父親的願望。”陸庭軒眼中黯了一下,很快回應。
再沒了反對的聲浪,但陸庭堅卻沉下了臉。父親的願望?這是什麼意思?
到了討論細節,尤其是看到一疊疊的報告時,他的臉色更陰沉了。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在所有人離開,客廳內又隻剩下兩個人時,陸庭堅終於忍不住問。
“什麼?”
“父親的願望。”陸庭堅瞪住他,一字一字地說,將一疊報告甩到他麵前,“還有這些。別告訴我你能在兩天之內把所有分廠的資產清單和經營狀況都整理完。”
“不管我是怎麼做的,現在‘鴻昌’已經是你的了,還需要再追究什麼嗎?”陸庭軒一臉的輕鬆淡然。
眉一蹙,陸庭堅將擾人的思緒甩到一邊,轉移話題:“為什麼不問季卓雲的情況?你不知道槍決已經按時執行了嗎?”
“我聽說了。”陸庭軒依然平淡著聲音。
“聽說了?”濃眉蹙得更緊,“那你還來履行約定?”
“我來,因為我相信你,相信你盡了力。”陸庭軒平靜地說,渾不知這話在對方心裏掀起軒然大波,“不論結果如何,我都相信你曾盡力救過他。”
陸庭堅狠狠瞪住他,火焰在黑眸裏燃燒,燒盡了原有的寒冰,變幻出一道道彩虹。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靜得足以聽到那不穩的呼吸與失了節拍的心跳。
半晌,黑眸中的火光終於熄滅,恢複了寂冷,低沉的嗓音再度響起。
“你想見季卓雲嗎?”
曲曲折折穿梭一道道房門,在最偏僻不起眼的小屋裏,陸庭軒看到了季卓雲。重傷、蒼白、昏迷,卻是活著的。
幹淨的房間,包紮好的傷口,整潔的外表,足以顯示出季卓雲是怎樣被細心看護著的。的確,陸庭堅做到了他的承諾,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