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
白日肆無忌憚的豔陽終於悄悄隕落,天邊勾劃著幾抹淡淡的餘輝,暮色與霞光追逐著嬉戲,從天際的這一頭移到另一頭,直至完全消失蹤跡,黑暗如同潑墨般染黑整個夜空,隻有偶爾探出頭的星月才會折射出黯淡的光芒。
古宅占地極廣且地處偏僻,與之相連的燈火隻有寥寥數點,在月淡星稀的夜色中空曠得猶如一棟鬼屋。快十年了吧?黑暗伴隨著這棟房子度過無數個夜,連空氣也透出些許寂寥的影子。
但是今夜的古宅卻亮起了燈光,奇異地填補了星月的黯淡,廚房中飄來陣陣食物的香氣,隱在濃雲後的皎月不由得偷偷探出腦袋,星光一閃一閃的,好奇地眨著垂涎的眼睛,尋畔眯起眼,掀開鍋蓋深吸一口氣,蒸汽拂在臉上,讓人感到格外神清氣爽。
盛出一碗香氣四溢的薄粥端進古訣的房內,見他仍在昏睡當中,尋畔放下手中的托盤坐到床邊,手指從他的眉峰劃過。
她輕撫著古訣蒼白的臉龐,沉睡中的眼忽然睜開,四目相接,她的盈滿柔情的眸光毫無防備地落入他眼中。
“你醒了?”她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古訣費力地支起上身,動作不大,卻扯動了傷口,他微皺了下眉頭,“我睡了多久?”
“已經天黑了,你大概睡了四五個小時。”她在他身後墊了兩個枕頭,然後端起床頭櫃上的粥碗笑道:“起來得正好,我剛剛熬了粥,趁熱吃。”勺起薄粥靠近唇邊吹涼,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絲毫不肯放過她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沒有動,乖乖任由她將食物一口一口地喂進嘴裏,碗裏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也模糊了她的身影,他像個經曆了數年饑餓的人,不敢將口中的食物狼吞入腹,反而細細地品嚐著薄粥的滋味,入口之間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口苦澀、一口辛酸,含在嘴裏,甘甜卻印在心上。
“怎麼不吃了?別含在嘴裏像個小孩子似的!”她輕聲取笑著。
小孩子?或許吧。至少她會對著自己笑得這般溫柔,古訣咽下口中的食物,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碗,“這是什麼粥?以前沒你從來沒有煮過,味道怎麼怪怪的?”他試著找些話題。
“這是豬肝粥,聽老人家說豬肝補血。”又遞了一勺粥到他唇邊,古訣瞪了半晌才依言吞下,“你的傷口好不容易才結痂,下午醫生過來又替你縫了五針,特別關照你不能在把傷口扯裂,否則反反複複的容易感染。”
“這點小傷不礙事,是醫生太誇張了,不過是傷口裂開流了點血,哪有這麼嚴重。”他厭惡地皺著鼻子,推開尋畔手中的碗,“還有,我吃飽了。”
“怎麼,不好吃嗎?我用薑片去了腥味,已經吃不出來豬肝的味道了,你就當成白粥喝嘛。”看他一臉的抗拒,尋畔露出笑意,他對內髒一類的食物向來沒有好感,不過為了補回他流掉的大量血液,他即使是捏著鼻子也得喝下。
“我寧願你煮一大鍋別的什麼都好,隻要不是豬肝。”
她扳起臉,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豬肝補血,我燉了兩個多小時,不管你要不要都不準拒絕。”又是一勺湊進他的唇。
心不甘情不願地瞥了尋畔一眼,古訣悶悶地張嘴讓她塞了滿滿一大口。
“以後別再輕易與人動手,像個未開化的野蠻人。”喂完粥,尋畔放下碗,伸出手指輕拭著他的唇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慰著什麼。
她的明眸如水,仿佛蘊藏著些許莫名難懂的情愫,古訣抓住她的手,目光深邃而若有所盼,“你在關心我嗎?”
尋畔的手指動了動,卻被他握得更緊,她深吸了口氣,任他握著手道,“你現在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有擔當,有氣魄,已經大到不再需要我的關心了。”
“我要的是什麼你不會不懂。”他的目光堅定若磐石,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他可以不在乎全天下的背棄,惟獨對她的執著始終如一。這麼多年的努力,他的念頭隻有一個,他要站在和她相同的位置上,成為一個配得起她的男人,不會錯待她,不會辱沒她,哪怕是重逢時刻意的冷漠與對峙,也隻是為了讓她的目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淚水慢慢浸濕了尋畔的眼眶,她怎麼會不懂?親人的身份扮演到四年前便已經結束,他要的更多,所以她害怕自己會承擔不起。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盈滿了感情,生怕有絲毫的疏漏,她承認自己早已不再當他是個懵懂少年,他是一個男人了,一個懂情懂愛的男人,一個牽動她心的男人。
尋畔的手仍被緊緊握在他掌心,奇異地撫平了四年來所承受的一切苦澀,他恍如置身夢境,她的柔婉綽約,她的輕聲細語,都明明白白昭示著此刻的他並非是無動於衷,但是他仍覺得不夠,他需要一些切切實實的觸感來證明她是真的、是存在的,不是他的幻覺。
古訣振臂微微使力,她在下一瞬間落入他懷中,空氣突然變得稀薄起來,全身帶著莫名的燥意,“你……”呼吸有些緊繃,尋畔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羞赧,“樓下還有粥,我……”
她心心念念惦記著樓下仍用小火熬著的一鍋粥,努力不讓自己在他暖意融融的懷抱中沉溺迷亂,匆匆推開古訣的胸膛,手肘卻無意間撞到傷口。他悶哼了一聲,臉上卻絲毫沒有流露出痛楚的表情。
“……對不起,我弄疼你了嗎?”尋畔慌亂地解開他的衣物,急急地想要查看一下傷處。
古訣按住尋畔的手,目光與她相觸,“你沒有弄疼我,也別去管樓下的東西,隻要你別走,留下來陪我……”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卑微的乞求,像是隻被丟棄在荒漠中的小狗,借著床頭台燈微弱的光線,如墨般的星眸追逐糾纏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無法動彈,動作仿佛被他的眼光定格在某一空間,古訣的氣息再度襲上,依舊是她熟悉的溫熱和煦,混亂的思緒幾乎吞沒所有理智,尋畔閉了閉眼,企圖漠視他帶著勾引與試探意味的挑逗,“別……你的傷……”
手臂一揮,掃落床頭一些零落的雜物,沒有人在乎粥碗變成碎片在地上開了花,水銀台燈脫離了電線的牽製投奔向地毯的懷抱,房間陷入一室的黑暗,像是刻意營造出的情欲氤氳,他的吻有些張狂,有些粗暴,無視懷中微弱無力的抗拒,猛烈得幾乎要將她生吞入腹,如同徒步在沙漠中的行者,他強悍地攫取她唇舌間的甘露,不再是試探,也不再是挑逗,他純然地侵占著她方寸全失的城池,用親昵而原始的方式逼她縱情淪陷。
“相信我,我可以為你撐起一片天,隻要你答應我,永遠不要再撇下我……”
他以吻為誓,承諾一個未來,期許一個永遠,帶著她墮入激情的殿堂,所有的顧忌與障礙都在翻湧的情潮麵前顯得渺小無力。
她的顫抖呼應著他體內的狂野,氣息變得愈加紊亂急促,他的手像是帶著魔力般,掌心粗礪的觸感滑過她的每一寸肌膚,輕易在她身上撩起星星點點的火苗,燃燒的火焰幾乎燒紅了半邊夜幕,連繁星黯淡的光影似乎也在嗤笑她的掙紮。
酥酥麻麻的感覺由腳底直躥上頭皮,他忽然止住動作,深情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尋畔的眼,他不願她有任何一絲勉強,“如果你希望我停止,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可以立刻離開。”
尋畔閉上眼,不再遲疑,雙唇主動貼上他的,再也無力抵抗他的誘惑,惟有循著本能的意誌,任由他的熱情將她燃燒成灰……
待一切歸於平靜,她枕著他的手臂沉沉地睡去,古訣卻異常清醒,身旁溫軟的胴體仍刺激著他的感官。
撐起身子側臥,目光在她臉上遊移,直至裸露在空氣中的肩膀,他伸出手指遲疑了半晌,碰了碰她的臉,卻又迅速收回,見她似乎睡得很沉,古訣掬起她披散在床上的一綹發絲湊近鼻尖,發香伴著暖意沁入心脾,嘴角勾起笑意,古訣柔聲低喃,“你是真的嗎?我尋了好久的歸處,你終於是我的了,我的尋畔……”
沉睡中的身子在他懷中窩得更深,唇畔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已是到了秋末的時節,空氣中的涼意讓彼此偎得更緊,這是個需要溫暖的季節,而她則幸運地找到了溫暖的歸處,一具足以容納春天的胸膛。
一夜風流的代價極為傷身,縱欲引起的傷口發炎開始折騰古訣的肉體,但他卻感到無比饜足。尋畔為了他拋下公司的一切事務,專心陪伴在他身邊,像是有意要重拾昔日的安逸時光,沒有商場的爾虞我詐,沒有那紙口頭婚約,也沒有任何不相幹的人的存在,一切不愉快的記憶像是突然被全數抹去。
除了偶爾會為一些補身的湯湯水水發生爭執,偌大的宅子隻有他與她的身影,日升月落,恍如避世。
他很早便醒了,懶懶地躺在床上等候著尋畔的早餐,連手指都懶得移動一下,貪戀著晨光中難得的悠閑。
她總愛煮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據說對補氣補血都有奇效,這成了每日例行的苦難與折磨。古訣常常抱怨她是故意整他,但是他心裏明白,這種甜蜜而痛苦的折磨即使是要承受一輩子,他也甘之如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今天的公事卻遲遲沒有例行,肚子發出一陣陣饑餓的嗡鳴,他開始發覺自己其實想念那些惡心的湯水。
起身步到樓下,他在廚房撲了個空,除了爐上那一鍋補湯,她的身影仿佛蒸發了似的,莫名的恐懼爬上心頭,古訣開始瘋狂地搜尋整棟宅子,每一個房間都留下他慌亂的足跡與聲聲呼喚,直到他在二樓最裏側的房間門口停下。
房間的主人已經去世多年,近十年來未曾有人踏進這個門,這裏曾是他積鬱多年的一塊心病,一處連他自己都不願回首的禁忌。
推開門,他直覺地閉上眼,陽光卻仍是在推門的瞬間刺得他雙目發疼。
好奇怪的心理作用,為什麼前一刻還溫暖和煦的陽光此時會突然變得冰冷?他睜開眼,房內是空的,所有的家具上都罩了防塵布,剩下一目清冷的白色與一室蒼涼的寂寥。
古訣突然鬆了口氣,房內的一色白讓他覺得壓迫,目光無意間掃過陽台,巨大的落地窗反射出修長的身影,他不禁有些疑惑,這個男人……是他嗎?
他倒退了兩步。
以前他從來沒有發現,那張臉與自己其實是如此相似,相似到令他由心底生出一種恐懼,如同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自己臉上。
他以為早在四年前就已經踏出那個男人設下的魔障,以為放下那些溫柔謙遜的麵具就可以擺脫他的桎梏,但是他太天真了!除非毀了這張臉,否則有些東西注定永遠割舍不去,如同鬼魅般死死地依附在身上,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存在。
瞧瞧那張臉,活脫脫是古修明的翻版……活脫脫是古修明的翻版……
天!他快要瘋了!究竟……究竟要糾纏到什麼時候?吳仁興的話在他心中越勒越緊,他越是抗拒,窒息的感覺就纏得越緊。
腦中突然映上尋畔的身影……
午夜夢巡,她的笑語嫣然始終深刻在腦際,每一次的纏綿過後,他總是習慣在她眼底搜尋自己的影子,惟有如此他才能在惶恐中找到一些心安,然後反反複複的告訴自己,她是愛他的。
但是此刻他遲疑了,不安的感覺在拚命啃噬著他,那雙含情的眸子中倒映出的人影究竟是誰?那些歡愛溫存的時刻,她心中所念的名字是古訣亦或是別的……
他啞聲低吼,急急地想要退出房間,慌亂間扯到一截厚重的防塵布——
“嘩”的一聲,白布落在地上,揚起一片厚厚的灰塵,他的目光落在那張鬼魅的容顏上,一瞬間,他分不清那張俊美的臉究竟是自己,還是那個死去多年的男人,是天意的作弄嗎?一直以來他苦苦擺脫的居然是自己!
感覺到背後突如其來的異常氣息,他反射性地快速轉身扭過對方的身體,剽悍的手勁絲毫沒有保留。
“放手,你弄疼我了……”尋畔倒抽一口冷氣,這般重的手勁,幾乎要將她全身的骨頭捏碎!傷勢未愈的他哪來如此狂悍的勁道?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見他冷汗如雨般滴落,尋畔的心猛地跟著抽緊。
古訣抿著唇,微微放鬆了手中的力道,臉色卻仍是鐵青。他沒有立刻放開她,隻是用不至傷到她的手勁將她困在懷中。
尋畔認真地凝眸,目光在他眼底梭巡陰霾的影子,“告訴我,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在你心目中,我占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位置?”他的口氣有些不穩,盯著她的雙眸逼問,氣勢強悍得像是隻剛出閘的猛獸,眼底充斥著渴望撕裂的蠻戾。
她不明白前一刻還好好躺在床榻上靜養的古訣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並且全身燃燒著一股的駭人氣勢。“你病糊塗了嗎?”她微皺起眉,目光被牆上的巨幅照片引去注意,尋畔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