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畔(隨眸)
序幕
他們相遇的地點,是一個夏末的葬禮。
那年,他十四歲,木然地送走這世上最後一個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
他沒有任何想哭的欲望,在那段親人一一離世的日子裏,哀樂的調子是腦海中最熟悉的音符,靈堂內清冷蒼白的陳設深深鐫刻在心頭,他似乎早已麻木,惟一不同的,隻是那副靈柩中躺著的人。
四周傳來哀哀戚戚的哭音,忽高忽低的啜泣聲襯著賺人熱淚的曲調充斥著整個空間,仿佛是為了配合靈堂應有的氣氛。
連那些平日裏呼風喚雨的商場悍將亦逼紅了眼眶,他冷然地看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人都頻頻做出拭淚的動作,扯了扯嘴角,連他這嫡親的侄子都無法為他流淚,何況這些人呢?難道真是因為惋惜那個英年早逝的男人?
那些人眼底浮動的精光代表什麼,他心裏清楚得很!自小便見慣了虛與委蛇的嘴臉,他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商客臉上無限惋惜的表情,讓他看來覺得分外可笑。
那一張張臉、一副副麵具,像是遊走在劇場中的戲子,他並不特別在意這些人的來來去去,因為他從頭到尾都隻是個冷眼以對的旁觀者。
很早以前,他就體會到人情冷暖的滋味。
失去了古修明的古家的確形同失勢,他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所以他不能流露出半點厭惡,畢竟現在的他,已經失去了任性跋扈的資格。
沉浸在漂泊不定的思緒中,古訣斂下眼瞼,寧可將眼光停留在靈堂前不停跳躍的火光中,亦不屑去看那些故作同情的嘴臉。
人群中湧動起陣陣騷亂,耳畔傳來陣陣竊竊私語,他舉目望向騷亂的來源,頓時間,火,生生地燃燒起靈堂的冷寂。
信步而來的女子以一身紅衣,踩著看似閑散的步子邁入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像是燃火的鳳凰,灼傷人的雙眼,灼痛人的靈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原本意興闌珊的他。他禁不住好奇地抬頭,一抹鮮紅的影子闖進他的視線,如同灼烈的熱焰,心髒處徒然傳來一絲悸動,像是無意間被風吹得輕靈蕩漾的浮萍。
柳尋畔眯起明眸,無限感歎地朝死者的靈柩送去祭悼,她眼中有著明顯的惋哀,與這一身似血的紅衣竟襯來萬分唐突卻又詭異的和諧,妖異的血色映透蒼白的靈堂,似乎……這一身紅衣是專屬於祭悼亡靈的顏色。
她與古修明曾是年齡相仿的青梅竹馬,一起接受精英式的教育,一起承擔身為繼承人的壓力,除去未婚夫的身份,那個男人更像是個慈愛的兄長。上天待她何其不公,讓她在即將與他攜手之前,輕易奪走他的生命。
不!她不願讓這喪服汙穢的顏色玷汙這男人一身的清白!
凝目環視過人群,從眾人不讚同的眼光中,她很清楚那些前來致悼的人心中作何感想,但她不在乎!虛情假意的哀悼並不能換回什麼?
沒了古修明的中迅無疑成了這些豺狼眼中上好的肥肉,無論是否吃得下這塊肥肉,前來吊喪的這些商客無不想分得一杯殘羹,意圖瓜分盡古家僅存的一具空殼,明知自己不該心存不平,但卻仍是止不住心頭莫名湧上的怨恨,那個溫柔慈悲的男人,是否連上天都不忍見他逗留凡塵?
即使是身處在這爾虞我詐的商場,他對人始終寬厚以待,反觀他們呢?世態的炎涼讓他再也不願睜開眼,可憐屍骨未寒的古修明,尚未入土便要眼看著古家衰敗至此,宅心仁厚的他,怕是死也難以瞑目啊!
尋畔掃過這些如豺狼一般的眼,如火一樣燦亮的明眸噙著令人心悸的犀利。她知道自己該收斂起情緒,但,她做不到!為什麼一個純善如斯的男人會落得如此下場?不該是這樣,不該的呀……那種洞悉而譏誚的目光像是把無形的利刃,就連這群年過半百的商界老將,無不在這刀子一般淩厲的目光下顯出狼狽,她的眼太犀利,濃重的嘲諷之意幾乎逼出人心底的恐懼與心虛。
“柳尋畔!你存的是什麼心?來瞎攪和嗎?”不知是誰挑起話端,“修明兄的喪禮……你穿身紅衣來吊喪,這不是有意羞辱死者嗎?是欺古家沒人了嗎?這……這成何體統!”義正詞嚴的話,出自自詡與古家交情甚篤的吳氏代表吳仁興口中,一張原本還算端正的麵龐正被尖刻虛偽的表情掩沒。
他亦是覬覦古家財勢的一分子,一直以來,吳氏是仰仗古家的鼻息生存,如今中迅的支柱古修明猝死,古家隻剩下一個尚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即使中迅擁有再龐大的運作基體,麵對群龍無首的局麵也隻有崩解的分,無論他的吳氏是否能從中得些好處,這都是上天給他們這些中型企業揚眉吐氣的機會呀!不過再怎麼說,論表麵工夫,他吳仁興絕對不落人後!
柳尋畔並不搭腔,隻是投去淡淡的一瞥,正在跳腳的這位仁兄,是一年前對她求愛未果的追求者之一,顯然他的修養仍是未見一絲長進。
得不到佳人正視的吳仁興,被尋畔默不作聲的譏誚氣得新仇舊恨直湧而上,使得原本自鳴得意的他更是惱羞成怒,青白的臉色頓時漲成豬肝色,“你這算什麼意思?不要忘了,古家還有我們這些叔侄輩的世交!我隨時可以讓警衛請你出去,這裏是靈堂,容不得你撒野!”他說得義憤填膺,卻惹來尋畔更為冷冽的嘲笑。
柳尋畔微微眯起明眸、沉著的嗓音,一字一句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傳進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這裏除了喪家的親屬,沒有人可以攆我出去,何況是某些居心叵測的‘外人’?論資格,這裏還輪不到你說話。”淩人的氣勢構成一道道淬毒的箭,直指向眾人的心虛。
吳仁興漲紅著臉“義憤填膺”道:“修明兄一身清白,他的亡靈豈容你肆意汙蔑!這裏不歡迎你,若要吊喪,請換下這身衣服再來,免得有損喪家顏麵!如果不是賣柳家老爺子的麵子,別說是我,這裏所有的人都可以請你出去!”這理由夠冠冕堂皇了吧!
“那麼,我是否該慶幸自己擁有值得諸位忌憚的家世?你對我爺爺的‘尊重’我定會如實轉達,請放心。”不急不紊的語氣像是含著刻意的驕矜與嘲諷。
她雖不是個喜於舌辯的女子,卻也容不得他人爬到她的頭上撒野,要欺軟也得挑對柿子,顯然這男人可恥得連這層道理都不明白。
“你……”吳仁興的臉色變了變,柳家大家長柳執業是出了名的鐵腕與護短,尤其對第三代的長孫女寵愛有加,倘若她真的在老爺子耳邊嘀咕幾句,難保柳執業不會護短。
“看在柳老爺子的麵上,我不和你計較!”咽下胸中的悶氣,他狠狠地瞪了尋畔一眼。
氣氛僵滯了許久,古訣始終保持沉默,靈堂內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喪禮尚未結束,貪婪的手卻已經迫不及待地伸了過來。
“呃……修明兄去得倉促,留下這般龐大的家業可真是難為你了。”一張笑得過分可親的臉迎了上來,“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羅律師會替我打理好一切,多謝關心。”古訣冷淡地應對道。
“不如這樣吧,念在我與修明兄多年相交一場的分上,我願意以市場價的一倍收購你們古家所持中迅的所有股份,如此一來,你就可以獲得一筆豐厚的教育基金與數不盡的財富……”
火盆另一端的少年抬起如墨般的眸子,麵對眾人的虎視眈眈,古訣突然站了起來,以一種倔傲的姿態取下額上服孝的孝帶,“我很感謝各位叔伯的關心,二叔在天之靈也必會感激萬分,隻要古家人一日沒有死絕,中迅就斷然不會易主,各位的‘好意’古訣心領。”少年不卑不亢的氣度使人為之一愣。
“賣掉中迅的股份可以讓你安心學業,何樂而不為?”吳仁興不死心地試著婉言相勸,“那一大堆的股票對你而言並沒有實際意義,趁現在還值錢,賣掉才是最好的選擇。”
“賣掉值多少錢?”古訣扯出一抹淡嘲,這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數字遊戲,他們顯然低估了他的智商,“那意味著古家三代人的心血隻值一個可笑的數字!中迅的股票我絕不會賣。”
吳仁興得意的臉色頓時僵住,青白的臉皮隱隱抽搐,“你別以為自己還是古家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別不知好歹了,沒有古修明,說穿了現在中迅不過是個空殼,隻要隨便一個小小的打壓就可以讓你古家……”
“讓古家怎樣?”一個冷冷的聲音截斷吳仁興的叫囂,她眯起眼冷冷一笑,明眸中透露著讓人無法直視的璀璨光芒,“誰有本事動得了古家,就先衝著繁天來,我柳尋畔隨時奉陪!”
尋畔按住古訣的肩,如火般的身影吸引他抬起眼望入她的眼瞳,她勾起一抹純粹的笑容,“沒有人可以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古家的男人不是容易屈服的孬種!”她朝古訣伸出手,“願意相信我嗎?”
目光相觸的瞬間,一陣模糊的悸動劃過心房,她的目光奇異地撫平了他的不安,一下子驅走他心中的冷寂。
柳尋畔!
一個將烙印在他心上的名字,古訣遲疑了片刻握住她的手,掌心傳來某種安定的力量,宿命的牽扯勾起心湖一陣漣漪,他淡淡扯動唇角,再次將她的身影收入眼底。
故事也即將展開——
辦理完二叔的喪事,柳尋畔成了他名義上的監護人,有句話吳仁興倒是說對了,中迅的股份在他手中根本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他終究隻是個失了勢的富家子弟,沒有足夠的能力化解眼前的危機,在未滿十八歲之前,他是無法自由支配名下財產的,以目前的情況而言,中迅的股權暫由繁天代管,尋畔已經替他作了最妥善的選擇。
一切手續辦完,柳尋畔像是消失似的未再出現,他被丟在這裏整整一個多月,每天定時有保姆來為他洗衣做飯整理家務,他不清楚她在忙些什麼,也沒有刻意詢問她的去處。
她家的房子並不算大,以居住麵積來說,三房兩廳的格局與古家相比並不算寬敞,複合式別墅的設計簡單隨意,室內擺著許多不知名的綠色盆栽,隨處散置的小飾品無不體現出屋主匠心獨具的生活品味,整個空間看來一目了然,不算華麗卻極為舒適,與他以前生活的環境不同,古家的大宅雖然氣派卻過於拘謹;完全不同於柳尋畔追求舒適和諧的設計風格。
但是環境的變化並沒有帶給他生活上的差異,與待在古家大宅的日子沒有多大區別,一個人麵對滿屋子寂寞的空氣已成了習慣,然而他卻毫不在意,就當是回到從前的日子,他並不需要多餘的心思來占有他的時間與生命,也不會讓寂寞停留在身邊太久。
一個月的時間,讓他發現許多值得做的事,在柳尋畔的書房內,他發現不少實施過的商業性企劃案,有些是經過反複修改和擬定的。由這些塗得滿滿的流程細則和備注中,可以看出每一條內容都凝結著筆者的心血。
他欣喜於自己的發現,雖然解讀的過程令他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他仍是硬著頭皮耐心鑽研,幸而書房中的相關書籍不少,這滿足了他旺盛的學習欲望,對他而言也可以當作是排解寂寞和打發時間的消遣方式,不是有意苛待自己,而是他需要在短時間內獲得成長,所以他選擇充分利用這些時間,而不是用來呼朋引伴四處玩樂。或許這種消遣就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言過於枯躁和乏味,但他很清楚自己背負的責任,所以他必須走的比別人更快、更穩。
合上厚厚的商業術語字典,古訣深深地吐了口氣,趴在書房內附設的皮質沙發中,濃濃的睡意席卷而來,大開的窗戶送來涼涼的晚風,像是一隻溫柔的手,輕撫過他疲憊的身軀。朦朧中,他縮了縮身子,睜開酸澀的眼,九月的天氣雖然依舊熱得嚇人,但夜裏開著窗子睡覺仍感受到絲絲的涼意。
古訣抹抹臉,決定乖乖回房去睡。身為孤兒就該好好地照顧自己,他不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小病小痛都可以找人撒嬌、讓人照顧,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這個本錢,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
忽然,他耳中傳入一個奇怪的聲音,在這寧靜的夜裏顯得格外詭異。
難道會是小偷?古訣迅速起身,決定下樓看看。這一點他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對於危險都有種本能的好奇與探險欲望。
他壯著膽子,摸起書房內裝飾用的日本武士刀,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奇怪的聲音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明顯。古訣冷冷一笑,這小偷也太遜了吧,這麼大的聲音,連鬼都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