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回蘇黎忽然登門拜見,又雲有事相求,林如海目光一閃,瞅了蘇黎半日,微微一笑,隻請蘇黎落座,又命下人上茶。
蘇黎不過四十上下年紀,鬢邊已見銀絲,神色間滿是憂愁苦悶之意,他隻比林如海大六歲罷了,瞧著卻似老了十多歲一般,他意欲再說,門上半舊紅氈軟簾一挑,連忙住嘴,卻見一個穿紅著綠的丫鬟端著喜鵲登梅紅雕漆小茶盤進來,將其上托著官窯填白脫胎茶碗放在自己旁邊的梅花小幾上,又有兩三個丫鬟魚貫而入,布上幾色鮮果細點。
待丫鬟們退下,林如海方道:“兄有話不妨直言,你我之間亦不必拐彎抹角了。”
蘇黎端起茶碗潤了潤口,澀然道:“隻恨當年未聽兄諫,以至於有今日之禍。”他們在金陵相交數年,談天論地,無話不說,自也曾經提過諸位皇子奪嫡之爭,他素敬林如海之人品見識,對此謹記在心,哪裏料到終究是世事無常,還是被牽扯其中。
林如海挑眉道:“我也有些疑問,前兒你送信來,隻說京城諸般消息,連王子騰和葉停見麵都說了,如何不提你南下之事?若我早知,也當心裏有數。”
蘇黎搖了搖頭,歎道:“送信之時我尚未南下,待得後來,便是想通信,也不能了。”
林如海心念一轉,便即明白了蘇黎的心意,他是不想連累自己方如此,聽了這話,不由得皺了皺眉,問道:“既然如此,何以今日忽然過來?我瞧賀信賀大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人物。莫非他叮囑了你什麼,方許你過來?”
蘇黎淡淡一笑,道:“不過就是叮囑我說服你一同輔佐殿下罷了,你也知道你如今位高權重,若投到殿下門下,多少官員任你左右?江南一帶可有許多官員都是另外幾位皇子的人呢,殿下早想對付他們了。我今日已經脫身不得了,哪裏肯連累你一起?”
林如海心中登時為之一寬,卻有覺得有幾分歎惋,蘇黎如此人品,偏生竟到這樣的地步,不過還沒到絕境,遂問道:“那你今日所為何來?”
蘇黎肅然道:“我年將半百,又逢此事,不知將來之前程如何,隻求你多多照看些妙玉。”
林如海聽了這話,頓時心頭一凜,他雖已知道妙玉便是蘇黎之女,但是此時從蘇黎口中知曉,總覺得有幾分不祥之兆,道:“妙玉是何人?”
蘇黎歎道:“妙玉即我女蘇妙青玉。我這次南下,一則是奉旨南下處理公務,二則已送她去姑蘇蟠香寺帶發修行了,她乳名青玉,學名蘇妙,因此法名便取為妙玉。蟠香寺的住持原與內子有舊,又極精演先天神數,說我女命中當入空門,或可逃脫此難。”
林如海不由得責備道:“事情還沒到那一步,你就這樣狠心?青玉才多大?如何受得了青燈古佛之苦?離開父母,便是救得性命,你又怎知她是否願意呢?”
當今太子乃是宣康帝元後嫡子,他被立為太子,乃至於將來登基為帝,都是眾望所歸。宣康帝重嫡輕庶,嫡皇子既在,諸位庶皇子別想登基,便是林如海亦覺得理所當然。若說林如海心中屬意何人繼承皇位,按倫理綱常,自然非太子莫屬,其他文人亦如此想,多擁護太子,尤其是太子殿下文武雙全,人品俊雅,實非其他皇子可與之比擬。便是最終登上皇位的九皇子,論文治武功,為人處世,仍遠不及太子殿下。
林如海想到這裏歎了一口氣,他原說過,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也就是擁護太子殿下的人多了,讓宣康帝自覺皇位岌岌可危,夜不安枕,方日漸打壓太子殿下,和皇位相比,親兒子算得了什麼?因此太子殿下隻覺得宣康帝對他不滿了,要重用其他日漸長成的兄弟了。何況當今皇後還有一子呢,雖是繼後之子,亦是嫡皇子,太子殿下頓時急不可耐地拉攏勢力以穩固儲君之位,如此一來,愈發令宣康帝忌憚,終被廢除,乃至於鬱鬱而終。
宣康帝晚年最看重九皇子,未嚐不是因為九皇子年輕好掌控,又因九皇子母族不顯,九皇子本身又不曾結黨營私,在朝中幾乎無人擁護,不會威脅皇位,隻是他沒想到九皇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心狠手辣,反而效仿唐太宗,迫使他退位。
如今太子殿下雖較往年略覺浮躁,然而仍是十分出色,旁人又不知他將被廢,因此擁護者眾多,隻是林如海自始至終覺得理應效忠宣康帝,而非私心擁護皇子,故不肯與之親近。
蘇黎不知林如海心中將太子殿下如今的處境想得明明白白,苦笑一聲,道:“我就青玉這麼一個女兒,愛得如珠如寶,哪裏舍得送她出家?不過是奪嫡之爭向來你死我活,如今愈發厲害了,前兒聖人分封諸位皇子為王,我既入太子門下,少不得替殿下謀劃一番,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我自然亦是平步青雲,若是敗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何苦帶著青玉涉險?”
林如海問道:“當日你信誓旦旦地說不牽扯其中,如今卻是何故?”
蘇黎似覺一言難盡,又喝了一口茶,方低啞著嗓子道:“說來話長,一時沒什麼頭緒,倒不如不說,沒的讓你為我擔憂。我生平最佩服的人非你莫屬,如今也隻能求到你跟前了。”
林如海道:“你放心罷,有我在一日,力所能及之下,定會護得令千金周全。”
蘇黎聽了倒更覺感動,起身行禮,道:“如此多謝了。”
林如海忽生疑問,道:“你送令千金回南出家,難道太子殿下未曾懷疑?”
蘇黎坐回原處,仰臉想了想,道:“青玉雖較往年好了些,到底仍是體弱多病,我便將當年和尚的話說了,此事當時人盡皆知,便是打聽,亦能打聽得到,何況當年又替青玉買了許多替身兒,太子殿下派人打聽清楚,再沒有懷疑的道理。如今我隻是奉旨南下方送青玉回南,內子仍同我一起回京,我又未有疏遠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更不會懷疑了。”
林如海暗暗點頭,如今太子殿下仍是風光無限之時,人人爭相奉承巴結擁護,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會有人如自己這般遠著他,何況蘇黎還不是如此呢。
蘇黎歎道:“那日送青玉出家,住持說於我而言,此為大劫,真真不知道將來如何了。”
見蘇黎言談舉止形容神態如此頹廢,林如海不由得想到宣康帝退居上陽宮後,雖是太上皇,晚景依舊頗有幾分淒涼,到底他受宣康帝恩典極多,蘇黎偏又是他好友,反倒是新帝登基後不久自己亡於任上,病情多由官場傾軋而來,就算義女將來會成為皇後,或者能給自己家帶來極大的好處,但是他也不願意因此違背心意,去做趨炎附勢之人,忍不住提點蘇黎道:“依我說,太子殿下就是太急了些,若本本分分,說不得終能得償所願。”
蘇黎眼睛一亮,他素知林如海足智多謀,忙問道:“何出此言?”
林如海猶豫了一下,想到九皇子如今年紀尚幼,離太子被廢還有好些年,雖不知將來如何,但是仍舊將太子殿下的處境細細與他說明,道:“太子殿下身邊便是沒有一個能替殿下出謀劃策的人,也沒有一個人能看明白聖人的心意,反倒是倚仗權勢耀武揚威者居多,平白給太子殿下招了多少怨氣?你心中想想,若你有兒女,你尚康健,你兒女已對你的家業虎視眈眈,你心中該當如何想?尋常家業尚且如此,何況一國之君的位置呢?”
林如海心中已經想過其中的厲害了,不管將來是太子登基,還是九皇子登基,對他而言,都是一般無異。他如今既不會依靠義女成為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知後事而提前投誠九皇子,因此所作所為都無愧於心。若是今日自己對蘇黎之言,能讓太子有所了悟自然極好,或可救蘇黎一命,亦或能解眼前之噩,若是太子依舊一意孤行,隻能歎一聲命中注定了。
蘇黎若有所思,不住打量林如海,他這才知道,林如海到底憑什麼做到鹽課禦史的職位,就憑著他把宣康帝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徹,憑著他的本事,恐怕也會連任罷?
細思林如海所言,蘇黎驀地駭然失色,半日不語。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行事已經失了分寸,身邊的心腹又總是攛掇著他爭權奪利,拉攏文武百官,長此以往,你道聖人當真不在意?便是再疼這個兒子,心裏也有了芥蒂,如何還能容他繼續如此?動搖國本?”
蘇黎連忙問道:“你說該當如何?”
話一出口,蘇黎便覺不妥,苦笑道:“我原說了,不欲你牽扯其中,你今日提點於我,已是大善,我何苦再為難你?以你的見識,若是太子殿下知曉,怕是當真要拉攏你了。”他是極聰明的人,隻聽林如海幾句提點,便知該當如何作為,如此之問,不過想知道林如海是否和自己所想一樣罷了,而且他也不能十分確定太子殿下是否會聽進諫言。
林如海笑道:“我隻對聖人盡忠,亦隻對朝廷盡忠,餘者皆不必再提,便是你出麵,我亦如此作答。倒是你,到了此時此刻,你仍不肯同我說如何入了太子門下麼?”
蘇黎想了想,歎道:“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脾氣太古怪了些。”
林如海聞言一怔,麵露不解之色,隻見蘇黎笑了笑,道:“我在京城,本為禦史,雖有監察之職,但是一向孤高自許,真真得罪了不少人。雖也有幾個同僚說得上話,終究不及你我的交情,好在吃酒賞花,日子倒也恬淡。偏生那一日,我帶青玉出門賞花,碰到了太子殿下。我原不知道他是太子,我初至京城時,太子恰被聖人派往邊關巡察了,故未見過。我同太子殿下因一株綠牡丹結緣,做了幾首詩,言談契合,於詩詞書畫上許多見解頗為相似,便成了知己,再沒想到他竟是太子,待我知道後,便是疏遠也已經來不及了。”
那時,人人都認為他是太子極看重的人物,不然不會送他許多親筆字畫,他們卻不知都是自己和太子相識那些時日裏太子興之所至留下的。
林如海聽到這裏,頓時明白了,蘇黎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太子殿下投其所好,先成莫逆,便是再疏遠,旁人也不會相信,何況蘇黎不是那樣因權勢就疏遠的性子,想罷,道:“太子殿下雖忙於公務,但文治武功都是數一數二的,聽說尤其擅長丹青,一幅字畫千金難求。”
蘇黎一臉苦笑,道:“可不就是因為那些千金難求的詩詞畫作,方成了今日的局麵。”
林如海道:“既已如此之久,何以這幾年的書信裏你從來不提?”
蘇黎淡淡地道:“幾年前太子殿下性子倒好,雖是交好,我亦沒打算擁護太子殿下,隻論詩詞書畫,但也認為太子殿下身為嫡出皇子,又是太子,理應繼承皇位,倒也一心幫襯了太子殿下一些。不料近來太子殿下性情大變,暴躁易怒,我便是想說與你知道,也已經不敢了,怕牽扯到你,誰知你竟成了鹽課禦史,在太子殿下欲拉攏的官員中你排在首位。”
說到這裏,蘇黎長長歎了一口氣,他雖然預料到太子殿下前景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沒道理東搖西擺,反投他人去,隻好和太子殿下同生共死罷了。
林如海低頭理了理袖口上鑲嵌的玄色狐狸風毛兒,臉上仍是溫文儒雅的笑意,清俊如昔,不見半分焦急憂慮之色,口內道:“我做這鹽運使時便知道會遇到這些事,今日即使沒有你,也有別人來拉攏,你不必如此。”
語氣略略一頓,問道:“你們此來,便為這個?”
蘇黎連忙搖了搖頭,道:“我原是奉旨南下處理公務,如今已色、色妥當,回程路經此地,不過賀信此來卻不獨此事。太子殿下手裏用錢的時候好多著呢,這回讓賀信過來,便是從吳越那裏提一筆銀子回去,約有五萬兩。”
嗤笑一聲,略帶幾分諷刺,道:“好大的手筆,五萬兩,不止一次了罷?”
蘇黎點頭道:“當初吳越向太子殿下投誠,便說一年孝敬太子殿下白銀五萬兩,另有許多古玩奇珍,每年聖人萬壽,皇後千秋,便不必太子殿下十分破費了,屈指算來,已經好幾年了。除了吳越,還有一個姓海的鹽商,名喚海成,又有一個姓崔的鹽商,名喚崔飛揚,和吳越出的數目一樣,無甚差別。因此這一回,賀信便為了這些銀子東西來的。”
按著蘇黎的說法,太子殿下一年便能從江南得到近二十萬兩銀子去,其中必然不隻這三人,另外還有好些呢,林如海想到此處,忽然笑道:“我教你一個乖,不妨回去勸著太子殿下些,與其用這些銀子拉攏培養自己的勢力,不如孝敬聖人老爺,聽說如今國庫空虛,各處天災人禍不斷,需要銀子的地方多著呢,聖人也在為銀子發愁,若得太子殿下解困,焉能不對太子殿下另眼相看?平常太子殿下再對兄弟友愛些,哪個做父親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們和和睦睦呢?隻要聖人看重太子殿下,將來什麼不是太子殿下的?端的看是否能忍罷了,俗話說,百忍成金。何必今日非要拉攏這個,培養那個?盡為自己謀利?反讓聖人忌憚?”
頓了頓,林如海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太子殿下如今隻是儲君,並非天子,還做不得這天下的主兒,一宮一殿一權一勢皆是聖人所賜,既為聖人所賜,收回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到那時,沒了聖人的寵愛,太子殿下還剩什麼呢?”
蘇黎歎道:“你這些話,真真是金玉良言,難怪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誰也不理,隻效忠聖人,反倒看得更明白些。隻是不知道這些話,太子殿下是否能聽得進去。”
林如海輕笑,道:“太子殿下此時聽進去,還不算晚。”
蘇黎聽到這裏,頓時悚然一驚,畢竟他和太子殿下在詩詞書畫上確為知己,不忍太子殿下當真落到一無所有的下場,看了林如海半晌,連忙起身再次拜謝,不提賀信讓他極力拉攏林如海一事,反而就此告辭,踏雪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