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榮國府。
此時雖已是春末夏初,大觀園內原本如詩如畫的瀟湘館卻是一片清冷,靜寂得仿佛沒有人煙,林如海看到榮國府中丫鬟仆婦過往頻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停留在瀟湘館的附近,即使偶有人側目,眼裏流露出來的也不是憐憫,而是冷漠。
一陣咳嗽聲響起,林如海連忙飄到窗外,這裏,住著他唯一的骨血黛玉。
彼時黛玉側躺在床上,咳嗽得十分厲害,幾乎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容顏如雪,更顯得發烏如墨,弱不勝衣,她拿著手帕掩口,咳嗽好一會方止,隻覺得喉間一陣腥甜,狠狠地咽了下去,顧不得自己病重,問道:“雪雁,紫鵑呢?”
陪侍在床畔的雪雁眼圈一紅,忙道:“紫鵑姐姐回家了,明兒就回來。”
黛玉用盡力氣地抓住雪雁的手腕,更顯得她自己骨瘦如柴,道:“別、別騙我,紫鵑呢?你實話跟我說。紫鵑自從跟了我,就沒離開過,這會子我病得起不來,她怎麼可能回家。”
雪雁忍不住撇開頭,姑娘病勢如此,她怎麼對姑娘開口說紫鵑已經死了的噩耗?誰能想到,當年堂堂江南道鹽課禦史林老爺的千金,托孤給榮國府,結果竟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姑娘跟前也隻剩自己了。
黛玉頹然鬆手,想起紫鵑臨走前要替自己向王夫人討回公道,當時她便覺得有不祥之兆,此時見雪雁的情形,道:“紫鵑是不是、是不是已經沒了?”
雪雁回過頭,捂著嘴泣不成聲。
黛玉心頭大震,一口鮮血就這樣噴了出來,落在衣襟上,點點殷紅如朱砂。
雪雁驚道:“我花些錢去找後門的婆子,好歹給姑娘請個大夫來。”
黛玉反應過來,伸手拉住她,搖頭道:“雪雁,別去!”
見黛玉幾乎跌下床,雪雁連忙返身扶住,清淚從臉上流了下來,哽咽道:“姑娘!他們好沒良心,拿了老爺留給姑娘的家業,卻這樣對待姑娘。從前姐姐妹妹何等親密,如今姑娘病成這樣兒,除了四姑娘來探望過姑娘兩次外,其他竟沒一個人過來。”
黛玉慘然一笑,目光渙散,卻沒有一滴眼淚流出,強撐著道:“傻丫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外祖母沒了,誰還記掛著咱們?誰讓咱們無依無靠呢。”
雪雁頓時淚如雨下,痛不欲生。
黛玉壓抑不住嗓子裏的血,忙用手帕掩住,微笑道:“哭什麼?死了倒幹淨。”
雪雁想起賈母去世後,榮國府一幹人等的嘴臉,隻覺得心如刀割,含淚道:“姑娘,人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咱們好好養,姑娘定能痊愈。”
黛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可憐紫鵑跟了我,沒享過福反送了命,隻剩下你我主仆二人,活著有什麼好?難不成還要被他們送給權貴不成?況且連吃的藥都不成樣子,時不時地說藥材短缺,哪裏能痊愈?我如今覺得心裏酸酸的,眼裏卻沒有淚,想是大限已到。我去了,你把我一把火燒了,我清清白白地來到人世間,也叫我幹幹淨淨地離開。我隻想帶著紫鵑回到家鄉,咱們離開多年的江南,不知是否如同記憶裏的一樣,青梅如畫,碧柳如絲。”
林如海聽得睚眥欲裂,眼見女兒即將喪命,他焦急萬分,卻怎麼都無法飄進去,臉上唯有清淚千行,“玉兒,玉兒……”
黛玉若斷若續地道:“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那年的餞花節,我做了這首葬花詞,不曾想今日竟一語成讖。今天,又是餞花節了,還是寶玉的生日呢,可惜姐妹們風流雲散,竟是再不能一處祭奠花神了。”
聽到女兒絕望的言語,林如海眼裏幾乎滴出血來,哀嚎出聲,恨不能伏屍百萬。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幾不可聞,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雪雁頓時伏床大哭。
風乍起,動竹梢,終是吹散了室內一抹香魂,茜紗窗外,正在念詩且音韻與黛玉如出一轍的鸚鵡一聲淒厲的哀鳴,突然撞籠而死,翠綠色的竹葉在這時紛紛墜落,隨風起舞,刹那間,整個瀟湘館仿佛籠罩著一層碧紗,哀戚揮之不去。
林如海一縷幽魂立在窗外,滿臉悔恨,眼裏的淚竟化作了血,沿著麵頰流將下來,嗚咽道:“玉兒,都是為父無能,都是為父無能,是為父信錯了人,托錯了人,沒有給你安排好一切。是為父無能,是為父對不起你,是為父對不起你!”
可惜,黛玉不知道他的悔恨,也沒有機會知道。
林如海看著王夫人帶人過來搬空了瀟湘館,搬走了他留給黛玉所有的書籍孤本名畫古玩等珍稀之物,臉上的笑容如同佛前的菩薩一般,仍是那麼敦厚仁慈,隻是輕輕抱怨了一句寶玉成婚在即,偏偏死了人,真是晦氣,隨即打發幾個婆子過來將黛玉草草入殮。